午夜零点过七分,城市像一头被注射了过量兴奋剂的巨兽,非但没有沉睡,反而在霓虹灯的刺激下发出更加亢奋的、光怪陆离的痉挛。写字楼的灯带依旧冰冷地勾勒出几何轮廓,但地面上的喧嚣已从白日的秩序井然,滑入一种混乱而黏稠的节奏。网约车无声地滑行,载着疲惫或麻木的躯壳;24小时便利店的冷白光晕下,蹲着叼烟的身影;酒吧门口,呕吐物的酸馊气混合着劣质香水的甜腻,被夜风搅成一团。空气温热,带着尾气、食物腐败和某种无处发泄的荷尔蒙的混合气味。
林晚推开那家名为“避难所”的廉价威士忌酒吧厚重的木门,一股声浪和着空调的冷气扑面而来,几乎让她一个趔趄。爵士乐慵懒又带着神经质的鼓点敲打着耳膜,昏暗的灯光下,人影幢幢,低语声、冰块撞击杯壁的清脆声、偶尔爆发的夸张笑声,像一层油腻的薄膜,糊在空间里。她不是来买醉的,至少不完全是。她是来“走”的。
三小时前,她刚结束一场持续到深夜的、毫无建设性的线上会议。项目经理那张在屏幕里不断开合的、涂抹着精致口红的嘴,还有那些“赋能”、“抓手”、“打通闭环”的词汇,像钝刀子一样切割着她最后一点耐性。邮箱里躺着未读的二十七封邮件,手机屏幕上同事的抱怨短信还在闪烁。她感到一种强烈的窒息感,不是来自工作量,而是来自这种周而复始、意义稀薄的消耗。她需要离开那个被四面屏幕包围的格子间,离开那些不断跳动的图标和消息提示音,立刻,马上。她需要一种物理上的移动,一种能真切感受到空间变化的、对抗虚无的“步履”。
她没有叫车,甚至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抓起风衣和背包,把自己投进了电梯,然后投进了这座城市的深夜街道。
起初,她走得很快,近乎小跑,高跟鞋急促地敲击着人行道,像是要把积压的烦躁通过脚底板倾倒出去。风衣下摆被带起,猎猎作响。她穿过依旧车水马龙的主干道,闯过几个绿灯闪烁的路口,与那些和她一样深夜游荡的、或匆忙或迟缓的身影擦肩而过。她闻到烧烤摊浓烈的烟火气,听到便利店自动门开合的“叮咚”声,看到醉汉倚着电线杆喃喃自语。这些声音、气味、景象,粗暴地覆盖了办公室里残留的电子屏辐射和焦虑感,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真实。
但很快,体力消耗带来了疲惫,速度慢了下来。她拐进了一条灯光昏暗的小巷。这里的喧嚣被隔离开,只剩下自己的脚步声在墙壁间产生空洞的回响。一家通宵营业的洗衣房里,滚筒洗衣机发出沉闷的、催眠般的轰鸣,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里面衣物在翻滚,像一群被困住的、色彩斑斓的灵魂。一个老人坐在街角废弃的配电箱上,拉着嘶哑的二胡,曲子不成调,像是在锯着夜的神经。
她的“步履”从发泄变成了漫游。方向感变得模糊,注意力从内心的焦灼转向了外部环境的细节。她注意到路灯下扑棱的飞蛾,注意到墙角一只警惕的流浪猫琥珀色的眼睛,注意到某扇未拉严的窗帘后透出的、温暖的电视蓝光。她走过还在营业的、散发着中药味的老式理发店,走过已经打烊、卷帘门上涂满夸张涂鸦的古着店,走过一片等待拆迁的、窗户空洞如同骷髅的老街区。
这些景象碎片般涌入她的感官,无法串联成有意义的叙事,却奇异地具有一种镇静效果。她不再去想明天的PPT,不再去焦虑那个难缠的客户。她只是走着,感受着脚底传来的、从光滑地砖到松动碎石的触感变化,感受着夜风拂过皮肤时细微的温差,感受着这座城市在卸下白日面具后,露出的疲惫、破败、却又异常生动的素颜。
不知走了多久,她感到口渴,腿脚也有些酸软。她看到了那家叫“避难所”的酒吧,鬼使神差地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比外面更暗,烟雾缭绕。她在吧台最角落找了个高脚凳坐下,点了一杯最便宜的波本威士忌,加冰。酒保是个沉默的男人,脸上有疤,动作却异常轻柔。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冰块折射出迷离的光。她小口啜饮着,辛辣的液体从喉咙滑入食道,带来一丝暖意,却无法驱散心底那股深沉的凉。
她看着周围。旁边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已经醉倒,额头抵着吧台;另一侧,一对男女在阴影里接吻,动作带着绝望的激情;远处卡座里,几个年轻人高声划拳,笑声刺耳。这里每个人似乎都在用酒精逃避着什么,这个“避难所”,其实无处可逃,只是一个集体放逐的临时收容站。
她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凌晨一点半。几十条未读消息和邮件图标上的红色数字,像一个个嘲弄的眼睛。她没有点开,只是熄灭了屏幕,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吧台上。
她继续喝酒,感受着酒精缓慢地麻痹神经。思绪开始飘散,不再聚焦于具体的烦恼,而是变成一些模糊的、印象式的碎片:童年夏夜外婆摇动的蒲扇,大学图书馆午后阳光下的尘埃,第一次领到薪水的那个傍晚……这些记忆与眼前酒吧的景象、刚才街头的见闻混杂在一起,如同打翻的调色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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