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三点的阳光,斜斜地穿过“尘光阁”那扇吱呀作响的雕花木门,在布满岁月痕迹的青石地板上投下几块明亮得晃眼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亿万颗微尘,在光柱中无声地飞舞,混合着老木头、旧纸张和一种淡淡的、类似樟脑与檀香混合的沉静气味。店里拥挤、昏暗,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流淌得格外缓慢。
顾云锦站在一排顶天立地的多宝格前,指尖轻轻拂过一格略显空旷的角落,那里还残留着不久前被取走一件清代瓷瓶后留下的、不易察觉的圆形印记。她是这家祖传古玩店的现任主人,刚从一场并不愉快的交易中抽身。一位衣着光鲜、言辞急切的中年藏家,几乎是以高出市价三成的价格,软磨硬泡地买走了那件品相完美的粉彩花瓶,反复强调是为了“凑成一对,圆满一段佳话”。顾云锦面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心下却明镜似的:那不过是又一场附庸风雅的资本游戏,那花瓶将去的去处,大抵是某间现代化书房里的恒温恒湿展柜,成为一张炫耀品味的标签,与它曾被赋予的“平安富贵”的愿景,早已南辕北辙。
她轻轻叹了口气,一种熟悉的虚无感悄然漫上心头。这些承载着前人温度与祈愿的旧物,在如今这个时代,大多难逃被标价、被交易、被异化为身份象征的命运。真正的“雅趣”,似乎已成了橱窗里供人瞻仰的标本。
她需要做点什么,来驱散这股滞闷之气。目光在店内逡巡,最终落在了墙角那架蒙着厚厚尘布的古老屏风上。那是外婆的嫁妆,紫檀木边框已呈深沉的紫黑色,丝绸屏面早已脆化褪色,失去了实用价值,便一直闲置在那里,像个被遗忘的沉默老者。
鬼使神差地,顾云锦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尘布的一角。积年的灰尘在光线中惊起,扑面而来一股时光的陈旧气息。屏风是八扇的,绢本设色,依稀可见是传统的四季花卉主题,但工艺并非顶级的绣品或名家的画作,更像是民间画匠的手笔,色彩俗艳,笔法也略显朴拙。然而,就在她准备放下尘布时,目光却被第四扇屏风上的一处异样吸引了。
那里画的是夏荷图。大片的荷叶,粉嫩的荷花,并无甚出奇。但在画面右下角,靠近边框的一小片留白处,竟用极细的墨线,勾勒出了一幅与主体画面格格不入的、极其微小的“画中画”——那是一个精致的、带有明显西洋风格的铁艺雕花窗格的一角,窗格后,隐约可见一个穿着旗袍的、梳着爱司髻的女子侧影,正凭窗远眺,神情幽怨。这小小的“格影”,被巧妙地隐藏在荷叶的茎秆与边框的阴影里,若非阳光恰好以某个特定角度照射,极难被发现。
顾云锦的心猛地一跳。这绝非原画所有!是谁?在何时?出于何种心境,在这幅象征圆满、和谐的四季屏风上,偷偷留下了这样一个充满私密情感与时代冲突的“旖旎”印记?这小小的“格影”,像一枚被时光遗忘的密码,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被主流叙事掩盖的、幽微而真实的故事。
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她。她想要破解这个密码。她不再理会店外世界的喧嚣,转身从仓库里找出几只大小不一的旧木箱。这些箱子是历年收货时搭来的,里面杂七杂八地堆放着一些不成套的瓷器、破损的卷轴、泛黄的信札,还有各式各样的老镜框、旧窗格碎片,都是些无人问津、被视为“废料”的零碎物件。往日里,她只会挑选其中完整的、有价值的出售,其余便一直堆放在角落。
此刻,在这些蒙尘的“废料”中,她却看到了无限的可能。她拾起一块镂空雕刻着缠枝莲纹的楠木窗格碎片,边缘已被虫蛀蚀,但花纹依然灵动;又找到一片褪色的缂丝残片,上面是一只孤零零的、眼神灵动的绶带鸟;还有一个巴掌大的、画着西洋帆船的鼻烟壶内画片,壶身已碎,只余这片薄薄的玻璃。
她将这些毫不相干的碎片摊在工作台上,就着窗外漫射进来的天光,仔细端详。然后,她取来工具、胶水、衬板,开始像一个最耐心的拼图师,又像一个最大胆的考古学家,尝试将这些来自不同时空、不同载体、本应永无交集的“格影”,重新组合、拼贴。
她将那块楠木窗格碎片作为主体“画框”,将缂丝绶带鸟小心地衬在背后,让鸟儿仿佛栖息在窗棂之后,目光望向窗外(那鼻烟壶上的帆船)。她又从一堆废弃绣片里找出几缕颜色尚存的丝线,在衬板上绣出几枝疏朗的、若有若无的梅花枝桠,穿过窗格,仿佛是从窗外探入。最后,她将鼻烟壶上的帆船剪下,衬在远处,营造出一种空间的纵深感。
过程缓慢而专注,世界仿佛只剩下她、这些碎片和指尖的触感。当她最终用一块切割好的玻璃将这幅拼贴画封存起来,装进一个朴素的旧画框里时,一幅全新的、充满叙事张力的画面诞生了:中式窗格后,一只孤鸟凝望着远方的西洋帆船,几枝寒梅点缀其间。它不再是一件完整的古物,而是一个由碎片重生的、充满了“间离”与“对话”的新的整体。它讲述的不再是某个固定的吉祥寓意,而是一种跨越文化的眺望、一种孤独的等待、一种时代变迁下的个人心境。一种“旖旎”的、复杂难言的情致,在方寸之间弥漫开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