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已过,天色便沉得格外早。才过申时,暮色便像一块浸了水的黛蓝丝绒,悄然笼罩了“云织坊”的后院。绣楼上最后一扇雕花木窗“吱呀”一声被轻轻合拢,掩住了窗外那株老桂花树最后几缕残香,也隔绝了市井远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炊烟气。屋内没有点烛,只借着天光将尽的最后一抹青灰,勾勒出靠窗那张巨大绣架朦胧的轮廓,以及架子前那个静坐不动的人影。
林晚晴就坐在那片渐浓的昏暗里,身姿依旧笔直,像一尊失了魂的瓷人。她身上那件家常的藕荷色夹袄,在幽光下泛着清冷的釉色。手指僵在绷紧的素白软缎上方,指尖捏着一根穿了孔雀蓝丝线的细针,针尖悬在一朵刚刚绣了半片花瓣的玉兰花蕊上,已顿了足足半个时辰。丝线早已干了,失去了应有的润泽,硬撅撅地垂着。
她绣不下去了。
这幅《月下玉兰》屏风,是宫里贵主儿点名要的,点了名要她林晚晴亲绣。图样是内廷画师亲绘的粉本,玉树琼枝,月华如水,极清雅,也极难。难不在形,而在“神”。贵主儿说了,不要那等俗艳的“活色生香”,要的是“玉洁冰清”,是“夜凉如水”,是“仿佛能嗅到月光冷香”的意境。这话传来时,坊主脸上笑开了花,转身对着林晚晴,那笑里便掺了十二分的重量:“晚晴啊,这可是天大的体面,也是顶天的难处。咱们云织坊的招牌,你这‘针神’的名头,可就全看这一遭了。”
林晚晴岂能不知?她自七岁拈针,至今二十载,苏、粤、湘、蜀,诸般绣法烂熟于心,平金、打籽、套针、滚针,无不信手拈来。她绣的牡丹能引来蝴蝶,绣的猫儿睛瞳能随光转,坊间都说她手下针线通了灵。可这一次,她遇上了坎。这“月光冷香”,这“玉洁冰清”,看不见,摸不着,如何用五彩丝线去“绣”?她试了用最白的银线掺一丝极淡的蓝,绣出的月辉像结了霜,冷则冷矣,却无“水”的柔润;用了十一种深浅不同的白与灰,去表现玉兰花瓣的翻转向背,形已极肖,可怎么看,都还是缎子上的一朵花,没有那份在月夜里静静吐露的、孤高的“神”。
她被困住了。像一只精心绘制了华美纹样的瓷瓶,却被抽走了魂魄,空有一身好皮囊,内里是窒息的虚空。丝线在她手中,失去了往日的驯顺与灵性,变成了僵死的、无法言语的累赘。
暮色终于收尽了最后一缕天光,屋内彻底暗了下来,只有绣架上那未完成的玉兰,在黑暗中隐隐泛着些微茫的、属于丝质底料的幽光,像一抹不甘心的幽魂。林晚晴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叹得极深,仿佛从胸腔最底下那片冻土里艰难地钻出来。她终于动了动早已麻木的手指,将针别回线板上,那点孔雀蓝无声地坠入黑暗。她没唤人点灯,只是怔怔地坐着,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眼前的黑暗里,又仿佛穿透了黑暗,落在更渺远、更虚无的地方。
就在这心神俱疲、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掠过墙角多宝格的最上层。那里搁着一只不起眼的、影青色的玉壶春瓶。是去年生辰时,一位开瓷器铺子的老友所赠,说是宋代湖田窑的影青瓷,釉色天青,质薄如纸,她素日爱其清雅,便摆在了架上。此刻,屋内漆黑一片,唯有窗外不知谁家早早点起的灯火,透过窗棂的缝隙,漏进极微弱、极淡的一抹晕黄光晕,不偏不倚,正巧斜斜映在那只玉壶春瓶的肩颈处。
奇迹般的,就在那光与影交汇的、极窄的一道弧线上,那只平日看来只是淡雅温润的瓷瓶,骤然活了!影青的釉色在幽微光线下,不再是单纯的青白,而呈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流动的、润泽的质感。光线顺着瓶身圆转的曲线微微晕开,最亮处如一泓清水,清透至极,仿佛能看见釉下更深的青;而光晕渐次淡去之处,釉色则转为一种极娇嫩、极莹润的淡青白,如冻玉,如凝脂;再往暗处去,那青又沉静下来,化为雨过天晴后远山的一抹黛色,幽深静谧。明暗之间,过渡得没有一丝烟火气,浑然天成。那光仿佛不是照在瓷器表面,而是从瓷器内部、从那极薄的胎骨与釉层之间,自己幽幽地透了出来,温润、内敛,却又蕴含着一种冰凉的、脆弱的、一触即碎的高华。
这不是绸缎的亮泽,不是金银的璀璨,这是一种独有的、属于“瓷”的、淬火重生后凝聚了时光与匠心的“骨相”之光,是“润泽”,是“莹透”,是“静谧”,是“脆硬”……是所有这一切矛盾特质的奇妙统一。
林晚晴的呼吸屏住了。她仿佛被施了定身法,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那一小片被光影点化的瓷色。胸中那股淤塞了多日的、关于如何表现“玉洁冰清”与“月光冷香”的滞涩与焦躁,在这一刹那,被这偶然得见的天工之美,猛地撞开了一道缝隙!
瓷!是了,为何一定要拘泥于丝线本身去模拟“月光”和“玉”的质感?为何不能反过来,去追求那制瓷之“意”?追求那种经过烈火烧灼、方得脱胎换骨的“润”与“透”,追求那种“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雨过天青云破处”般的色彩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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