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区的断墙在月光下投出锯齿状的影子,沈夜的登山靴踩过碎砖时,金属搭扣碰响便携唱机的外壳,发出清脆又冷硬的回音,像是敲在锈蚀的铁皮上。夜风贴着地面游走,带着湿土与老墙灰的腥气,拂过他裸露的脚踝,激起一层细小的战栗。
他左手提着定向扬声器,右手护着怀里的黑胶母盘,像捧着什么易碎的圣物——毕竟这张盘里刻着苏清影昨夜反复调试的九十四版旋律,每道纹路都浸着她熬红的眼尾。指尖隔着布套传来微凉的触感,而盘面边缘那圈金属环,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哑光,仿佛封存了一段沉睡的呼吸。
“夜先生。”
沙哑的唤声从身后传来,混着风穿过断墙缝隙的呜咽,像一缕被遗忘的旧曲。
沈夜回头,见井婆婆扶着半截水泥墙站在巷口,灰白的发丝被风掀起,露出耳后一道暗红的旧疤,像干涸的血痕。她的身影佝偻在残垣的剪影里,轮廓模糊,却稳如磐石。她怀里抱着个褪色的蓝布包,边角磨得发亮,布面粗糙的纹理在月光下泛着毛茸茸的光泽,隐约能看见包内泛黄的纸页——正是苏清影说的半本工尺谱。
就在这时,一阵极淡的檀香随风飘来,夹杂着旧书页泛潮的气息。沈夜侧目,只见一抹墨绿裙裾拂过碎砖堆,苏清影正从巷子深处缓步走来。她换了身墨绿旗袍,盘起的发髻上别着支银簪,是今早从古籍修复室翻出的老物件,簪尖垂下的细链在风中轻晃,发出几不可闻的叮当声。“奶奶说,这是当年戏班姑娘们常戴的样式。”她朝沈夜笑了笑,月光落在她眼睫上,把那点紧张揉成细碎的光,“我想让阿阮看看,现在的我们,穿得比从前体面。”
沈夜喉结动了动,没说话。他放下设备,接过井婆婆递来的蓝布包。指尖触到布面时,一股陈年老墨的香气扑鼻而来,混着点若有若无的菊香——和井婆婆围裙上的味道一样,原来不是腐香,是晒干的杭白菊。布料虽旧,却柔软温厚,像是被无数双手摩挲过,吸饱了岁月的体温。
“当年班主烧谱子时,我蹲在灶膛前掉眼泪。”井婆婆的手指抚过布包上的针脚,声音低哑如砂纸摩擦,“我偷抓了把灰烬塞怀里,后来在雨里走了三天三夜,灰都结成块,倒把半页谱子粘住了。”她突然抓住沈夜的手腕,枯瘦的指节硌得他生疼,皮肤粗糙如树皮,寒意顺着接触处蔓延上来,“我藏下这半本,就是盼有一天……有人敢唱回来。”
沈夜低头看她。老妪的盲眼里淌着泪,顺着沟壑般的皱纹往下爬,在下巴处凝成晶亮的水珠,滴落在蓝布包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他轻轻抽回手,把蓝布包放在扬声器旁:“您看,现在有三个人了。”
零点的风裹着湿气灌进巷子,吹得唱机外壳微微震颤,发出细微的嗡鸣。沈夜按下开关的瞬间,电流杂音像条蛇般窜出来,嘶嘶作响,又被《津门葬女调》的呜咽截断。那声音比他在井底听到的更浑浊,混着指甲刮玻璃的刺响,像有人正用生锈的刀划开夜空,割裂了寂静。
寒雾最先漫过他的小腿,湿冷如浸水的纱布,贴着皮肤缓缓攀爬。白雾里浮出第一点猩红,是绣着金线的裙角;第二点,是垂落的流苏;第三点……十三道红影在巷子里排开,她们的身影虚实交错,衣袂摆动时带起轻微的窸窣声,如同风吹过枯叶堆。唯独到了沈夜三人面前时,最前排的身影突然顿住——她抬起手,指尖虚虚碰了碰井婆婆的脸颊,那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却让老人浑身一颤。
“是白露。”井婆婆突然开口,声音抖得厉害,“当年她总把糖霜山楂塞我兜里,说‘小哑巴吃甜的才不会哭’。”她伸出手,穿过红影的手腕,掌心只触到一丝微凉的雾气,“我后来会说话了,可再没机会说声谢谢。”
苏清影的手指在麦克风上捏出青白的印痕,金属外壳被她攥得发烫。她望着雾中摇曳的那些红影,心头猛地一颤 —— 她们脚下散落的白菊,竟与昨夜梦中所见分毫不差。
恍惚间,记忆坠入梦境:青砖地面上铺满白菊,十三双绣花鞋整整齐齐摆成半圆,圆心处坐着位盲眼姑娘,正持骨笛吹奏一支无始无终的曲子。“别怕。” 姑娘缓缓转过脸,声音宛若浸在泉水里的月光,清凉又温柔,“我教你真正的调子。”
思绪重回现实,她闭了闭眼,压下喉间翻涌的酸涩。原来那并非虚幻的梦,而是一场冥冥中的召唤。此刻,她指尖微沉,按下了麦克风的开关。
第一声清唱刚溢出唇齿,巷子里的雨便骤然停了。那声音没有半分怨气的嘶吼,也无被迫的呜咽,反倒像少女晨起时哼给花草听的调子,尾音带着点糯软的甜,细腻得如同春蚕啃食桑叶。沈夜望着前方,只见红影们紧绷的肩背渐渐松弛下来,最外侧的姑娘抬手轻触自己的脸 —— 她的指尖穿进雾气,却带出了几分淡粉的光泽,仿佛卸下了常年压在身上的硬壳,肌肤在歌声里慢慢泛起温润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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