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个时辰过去,县廨之内,唯有沉默。众人聚集在议事的中庭里,大吏们负手摇头、愁眉不展,其余吏员们有序站立、茫然垂手,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谈论。说来也难怪,遇上这种事情,任谁都会觉得无语。他们之所以齐聚,就是为了应对这个棘手的文书。
“这个矫饰的王太守!”良久,蒋玄忽然重重跺脚道。
“他邀他的功,为难我等作甚?”匡胄连连冷哼。
“吾谁欺,欺天乎?”鲍融文绉绉得附和道。
“这种任务,天底下谁也完不成!”王绣振臂高呼。
有了大吏们开头,吏员们纷纷放开手脚,跟着大胆批判起来。起先他们还顾虑那是高高在上的朝廷大员、本郡主官,可等到骂得兴起之后,便逐渐克制不住情绪了。他们用尽了各种方言、各种形容,将那些粗鄙不堪的污秽之语,栽到着名的“儒臣太守”王宏身上。
“太守如此丧尽斯文,真是可笑。”皇甫方回难得出了恶声。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世道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咱们的王太守岂会在乎,这种任务是否真的能够执行,反正只管威吓下压给各县就是。拿得出成果,自然是他指导有方的功劳。拿不出成果,当然是县吏们办事不力,没有认真履行好导致的。反正不管怎么说,当个甩手掌柜总不会吃亏,可以包揽成绩却不用承担罪愆,督促着底下人辛苦干事便是。”张轨叉着双手、眯着眼睛,对这种事已然见怪不怪。
“唉。”皇甫方回长叹一声,深感悲凉。
一切的起因,是昨日郡中传来的督责文书。该文措辞极其严厉,太守王宏训斥各县官吏办事不力,导致他年初吹嘘的“垦荒万顷”的绝世功勋,至今还差得很远。若是完不成的话,他这位去年因政绩卓着、开荒五千顷而受到皇帝亲手诏书褒奖的“当代良臣”,颜面何存?别说牛皮吹破,惹得同僚们耻笑,他想要晋升朝廷任九卿的奢望,恐怕更是要一场空了。
颜面和邀功问题,绝对是为政的头等要事。故而王宏下了死令,要求诸县必须在元日前按时完成,否则的话将按照任务完成分配的比例,扣罚当地官吏的薪俸,太差的话甚至要追讨往年的,并对部分人就地撤职。这可真是一招杀手锏,失败的话他丢掉的仅仅是名声,而县吏失去的将会是一家生计。
当初分配给共县的任务,是一千二百顷,这个数目并不小。但要是去年伊始就抓紧办的话,向大户们借田假装为垦荒新田,并非不可能的事。然而官场的规矩在于对比,事关当地大吏和豪族们的田地利益,每个县都互相观察、放缓进度,拖到最后成了大家都摆烂的态度,想着那毕竟是个外来的书生太守,最后定然“法不责众”。何曾想,王宏也会有撕破脸皮、不顾斯文的时候。
对于大吏们来说,他们的压力不在于罚俸,这从来不是其主要收入。关键在于有面临撤职的风险,那样的话他们会失去所有的权势,再没有本钱去颐指气使,继而必然会家业衰落。“吏”本身是官员举用的,并非在正式的官僚系统中,理论上王宏的确能够任免任何吏,只是很少有人这么做而已。而对于最底层的杂散吏来说,他们没有什么额外的收入,极度依赖这份职业养家糊口,遭遇罚俸、撤职相当于全家断炊,岂能不忧虑。故而但凡是在场者,人人都烦透了王宏如此刻薄的压榨逼迫,几乎想把后者生吞活剥。
“诸位,诸位!”待众人发泄了半晌情绪之后,蒋玄这才慢悠悠得伸出双手,当空按了按道:“此事已成定议,抱怨再多也无济于事了。潘令依然迟迟不肯回县里,我等唯有好好商议,怎样把这个困难给扛过去。无论风雨再大,共县上下都要团结一心、以待天晴。”
嘈杂的议论声逐渐低了下来,片刻后恢复了寂静。
“主簿,你的办法最好最多,就告诉我们该怎么办吧!”作为铁杆心腹,户曹史王绣越众而出、率先表态。他事先得到了点风声,明白蒋玄之所以纠合大家,是需要集体的力量。
“对,都听主簿的!”金仓史韩霁环顾左右,大声嚷嚷。
“听主簿的!”短时间内,大部分人都附和支持。
“既然如此,那我不妨先试着说说,我们几个大吏昨夜商议的看法。”蒋玄和老搭档匡胄对视一眼,又回过头向众人微笑着继续道:“依我们看,这只不过是王宏的垂死挣扎罢了。不如和其余各县联络,大家稍微再垦些荒田应付足矣。至于他要求的那个数目,本来就力有不逮,不必强求了。”
听到这话,张轨和皇甫方回面面相觑,他们当然也是大吏之一,却压根没能参与讨论,甚至都不知道存在这场讨论。在这种时候,本地官吏的排外意识尤其强烈,只会和乡土关系网内的人协商。况且这些人要联合对抗上级的指示,壮着胆子对其阳奉阴违,那就更不能让“外人”知晓。宗族、乡党、亲旧意识,不仅体现在大晋朝堂的宏观层面上,亦在每一个小县的微观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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