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族的军官带着士兵们匍匐在地，朝着新任都尉刘宣行胡人式的跪拜大礼。他们原本以为对方是同族五部的某个渠帅，没想到恰恰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这可真是惊得不轻。不仅仅是此辈，同行的纨绔们也很惊讶，没想到这个从来不曾令人注意的儒生，竟然会有这样的官职和威风。“右部都尉”名义上管理南匈奴六千户，实际上趁着汉末战争收留了众多的各族流民，实力是非常强劲的。眼前的那个军官，便是其麾下的一个渠帅。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可是事物的推衍总会导致名位错乱。例如此“刺史”这个职位，意思就是“刺访民情的御史”，一开始只是朝廷外派去巡行监察某个州的六百石中层官员，品轶是远远低于两千石的郡太守的，可是随着职位固定化，难免就会成为高级官僚。类似的例子比比皆是，官职也和钱帛一样会贬值、升值，要看实际的运用环境。而魏晋时期沿袭秦汉以降的数百年积弊，是个官职十分混乱的年代，“令”上至尚书令下至县令，“史”上至刺史下至令史，淆乱不清。

军中职位亦然，校尉、都尉都是秦汉称呼，贬值程度各有差异，同样的称呼也区别很大，千万不能从字面去理解实际职权高低。按唐代杜佑《通典》记录，例如“校尉”，隶属宿卫军的“五营校尉”是四品，各类领军校尉则上至五品、下至九品，甚至还有个例外的“司隶校尉”，乱糟糟得很难理清。再如“都尉”，“州郡国都尉”是五品，汉朝时十分显贵的“骑都尉”沦落到六品，“监淮海津都尉”是七品。更乱的要数“将军”，普遍分布于四品到六品，而杂号的宣威将军等才八品，远低于大部分校尉。所以单纯说从名称去推断职位高低，是很容易造成误解的。

南匈奴“五部都尉”，虽然叫的是已经不值钱的“都尉”，可品轶是“郡国都尉”，俗称“属国都尉”，相当于普通的太守，兼管当地文武。这个官职从汉代开始，是用于安置归降的蛮夷而设置，往往是就职于南北边境，魏晋时还遗留了不少。这种类型的“都尉”，领兵数量与校尉大致相同，而且职权更加宽泛了。简单来说，当时的基本军制是，二队为曲（百人）、五曲为部（五百人），二部为校（一千人），层级略显臃肿。而“五部都尉”的“部”则不以此为限制，直接辖若干个甚至数十、上百个“曲”（渠），强盛的“部”可达万余士兵。“曲”的头目不叫“曲长”，而叫做“渠帅”，有一定的独立管辖权，保持了部落风格。新任右部都尉刘宣，当真就在这黄昏时候的小村外，直接“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开始理事了。

“乔渠帅，你倒是给我说清楚，这些乡民居住在偏远的深山之中，如何能够串通早已远遁塞外的逆贼刘猛？莫非他们也和苏武一样，搞鸿雁传书来联络吗？” 刘宣负着双手，微微仰着头不屑多看，一字一句得质问道。对方姓乔，这是匈奴四大姓之一。

“这，这。”渠帅乔成口齿笨拙，无力辩解。

“冤枉啊，冤枉啊都尉！我等都是老实本分的普通编户，哪里有面见刘猛这等人物的机会？这位渠帅有意栽赃，无非是因为我们原属的呼延渠帅的确叛逃了，可是呼延渠帅当时征询了渠中上下的意见，只带了愿意追随的人走，没有强迫我们同去。”看到有救星在此，受羁押村民中的一名五旬的老者，连忙跪行着向前拼命挪动，用尽平生气力大声道：“都尉试想，我等祖辈数代人辛苦耕耘，好不容易在这群山之中有了个立足点。但凡有好好活下去的希望，谁愿意追随那些衣食无忧的贵人，要甚么虚无缥缈的‘匈奴’复国呢？故而我等都大部分都拒绝了劝诱，呼延渠帅还是个讲道理的人，当时没有为难。”

“是啊，都尉明察啊！”“万望大人救命！”“我等都是大晋子民！”看到村老带头，其他的村民们连忙膝行跟上，朝着刘宣不住求情。他们非常清楚，今夜要是被乔成一行人给抓走了，最好的下场都是老弱沦为奴隶，丁壮屠戮殆尽。至于他们的土地财产，那必然是被收纳进乔成的渠中。

“你是何人？”刘宣点点头，不置可否。

“我是本村的族长。”老者叩头答道。

“乔渠帅，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都尉，你怎可听信他的一面之辞啊？”乔成摊着手，作出不可置信的样子，环顾左右说道：“你也是亲耳听见的，他们的渠帅呼延腾，是主动附逆的恶贼，麾下岂会有什么善类？而且时至今日，他们还称呼延贼子为好人，难道不是内心有所偏向吗？”

“正是正是！”来捉人的骑士们，连忙附和道。

刘宣再度点点头，还是什么话都没说，似乎还在权衡。乡民在苦苦求情，乔成在努力辩白，山村的夜晚倒是热闹得很。他转过头，望了望神色慌乱的贾遵、王琛等人，悄悄叹了口气。这些所谓的“主簿”、“参军”还没抵达真正的战场，就被此等的对峙小阵仗给吓得没了主张，若不是他还勉强在前头镇场，说不定这些乌合之众就一哄而散、逃命去也。倒是年纪最幼的张轨言行泰然、面无表情，隐隐有了城府不可测深浅的模样，令人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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