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要说交趾城中最忙碌的,当数州署兼郡府。仅有的三十来个吏员,有的似啄木鸟般在纸张上疯狂撰写誊抄着,有的如蜜蜂般小跑穿梭着递送文书档案,连吃饭都得边嚼边干活,每天都得忙到深夜。从尚书台来的四位文官,交州兼交趾郡主记室、苟漏县令诸葛京,交州兼交趾郡门下史、望海县令高轨,郡书佐兼曲易县令黄谋,郡书佐兼交兴县令程原,便是支撑着州、郡系统运转的主力军,昼夜都食宿在官廨里。他们几乎要从一张张白纸开始,整理出涉及民生、版籍、军事、物资等所有领域的官方资料,这是个极其浩大的工程。手头的原始记录,唯有蜀汉延熙年间的简略产物,早就没有参考价值了。
张轨来到这时,直接就看傻眼了,他从没见过这等疯狂的阵仗,比打仗还要混乱繁忙。这里也没人有空搭理他,于是乎他像是个慌张过马路的小孩子,时刻要注视着观察左右,别让埋头边看文书边走路的人撞上。好不容易,他在文书堆成的“十万大山”后面,找到了双眼通红的诸葛京。
“士彦,你怎么来了?”诸葛京的声音沙哑又迟缓。
“来找孟将军,顺便瞧瞧诸位。”张轨见状很是同情。
“他在后头研究军情,现在我这坐会吧。”诸葛京客气地发出邀请。继而他犹如沉香劈山似得,伸手把书山推向了两侧,挤出个互相看得着的空隙出来。随后他在案头翻找,不停地捡起来、丢下去,终于拾得几个看着还没坏的甘蔗条,用来招待客人。
“许久不见,都还好吗?”张轨拒绝了食物。
“嗨,能怎么说呢。咱们夺下交州,朝廷的文书还没正式下达呢,宁州已经迫不及待地下任务了。毕竟我们挂靠在其名下,要报非常多的表单文书。”诸葛京的忧愁写满了脸,抓起几个本子摇晃了下:“《蛮夷种类统计表》、《汉蛮人口数据分析表(按县报)》、《交趾郡采珠百姓登记明细表(需每个渔民盖章按手印)》、《辖境土地肥沃程度与面积表(精确到分毫)》、《蜀汉迄今各县人口差异比对表(详细分析原因,追究责任到登记个人)》、《交趾牛马数量与户主名字清册》,实在是数都数不过来!”
“这,这客曹派的任务不少啊!”张轨顿觉有点脸红,为曾待过的地方感到羞愧。他知道这些看似一眼可扫尽的简单数字,意味着背后多少县吏与百姓的无穷折腾,宁州转发时何其轻松。
“你那算什么?起码还有编造的来源,我这分析文书该怎么写?”从旁边经过的高轨,听到这止住了脚步,满肚子怨气正要发泄:“初来乍到,就让我写《郡县枣田分析文报》,这交趾地区哪来的枣子?还有《郡县匠户情况文报》,这交趾哪还剩下几个匠户?类似的还有很多。可是督责的宁州官吏,说是没有也得写出来,这可把我的头发都急得掉光了!”
唐朝有首很有趣的讽刺诗,“渤澥声中涨小堤,官家知后海鸥知。蓬莱有路教人到,应亦年年税紫芝。”张轨虽然不知道,此刻却深有同感。这交州还没有正式建立,军民的吃饭都还是问题,内地的官僚风气就先行抵达了。如此多毫无意义的文书、表单,将要折磨的何止是几个官吏而已。
听得心痒痒的黄谋和程原,忍不住也参与了进来,官廨里似乎在开倾诉大会。他们掰着手指头算,多少事情要向居于上位俯瞰视角的宁州一一说明,蜀汉时期的数据为什么和当下不一样,必须拿出合理的证据来。天可怜见!当初蜀汉官员随手写的估计数字,隔了三十年后的他们却要负责给予解释!
“还是在尚书台时,只负责向下传令舒服。管他真假如何,顺手收入档案了事。”黄谋、程原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出不该当众说的大实话来。可是现在他们成了弱势者,宁州官吏明确地予以威胁,做不好的话就扣减任职评价,取消三年内评先优等的资格!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张轨无奈地挠着头,纵然理解昔日同僚们的苦楚,却没有任何办法帮忙。他在暗中庆幸,多亏战争让他转换成了武将,再不用耗费大好的青春华年于无穷无尽、无意无益的鸡毛蒜皮里。要是现在还得干那种事,付出辛劳还落不得半点好,真比杀了他还难受。
坐了片刻后,众人都得加速忙自己的活计,张轨趁机告辞去了内堂。横海军的主帅孟干,正对着新搭建的交州地形沙盘独自推敲,时而修正下不合理的地方,时而思忖未来的进军路径。有这么多幕僚在,孟干倒是可以放下繁琐的杂事,一门心思得考虑战争。
“士彦,你来的正好,替我参详参详。”孟干开心地打着招呼,对着交趾的北方笔划道:“我们与内地的联系,仅有崎岖难行的建宁山道,而且随时有被吴人甚至蛮夷切断的风险,这个通路必须拓宽!交州是块富饶的区域,可我们至今只拿了半个,敌军控扼着关键的合浦、郁林,这令我寝食难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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