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素净的面容。
是苏婉晴。
她今日未曾戴着那标志性的面纱,身上也并非平日里在台上的华美罗裙。一身湖蓝色的布裙,袖口微微束起,方便活动。满头青丝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在脑后,未施半点粉黛。那张脸在清晨微熹的天光下,少了几分舞台上的疏离,多了几分触手可及的真实。
她的身旁空无一人,往日里总伴随左右的侍女,不见踪影。
陈猛的动作没有停顿,他弯腰坐进了车厢。
车厢内的空间不大,两人面对面坐着,膝盖几乎要抵在一起。一股气味钻入鼻腔,不是女子常用的脂粉香,而是一种混杂着淡淡草药与陈年书卷的墨香。
陈猛的视线无意中落在对方放在膝头的手上。那双手十指纤长,保养得很好,但指腹处却能看到一层薄薄的茧子。那不是常年弹拨琴弦留下的痕迹,更像是长期翻阅卷宗、或是做些细密活计磨出来的。
“坐稳了。”
苏婉晴开口,没有半句多余的寒暄。
她的话音刚落,车夫一抖缰绳,马车便平稳地启动了。
不等陈猛发问,苏婉晴便俯身从座位底下抽出两叠厚厚的账册,放在两人中间的小几上。
“左边这叠,是城南三个县过去五年报给官府的粮税记录。”她指了指其中一叠,又推过另一叠,“右边这叠,是我们苏家商行派人暗中查访,从各村里正、农户口中一笔一笔核实来的收成与田亩记录。”
她抬起头,看向陈猛。
“你对比着看。”
这番举动,直接打碎了所有可能存在的暧昧氛围。没有客套,没有试探,只有开门见山的正事。这不像是一位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倒像是个常年掌管庶务、雷厉风行的女掌柜。
陈猛没有多言,他拿起两本账册,摊在腿上。
官府的账册字迹工整,条目清晰,每一年的税收数字都维持在一个平稳的区间,甚至偶有增长,呈现出一派丰饶安定的景象。
而另一本苏家自查的册子,字迹潦草,记录方式也五花八门,有的记着收成多少担,有的记着田地几多亩,还有的直接画着图。可就是这本粗糙的册子,上面每一笔记录的背后,都标注了人名、村落与核实的时间。
陈猛一页一页地翻看,对比着两边的数字。他的手指在那些冰冷的墨迹上划过,眉头在不自觉中慢慢拧了起来。
马车驶出城郭,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变成了压过泥土路的闷响。
车速慢了下来。
陈猛从账册中抬起头,望向窗外。
沿途的景象,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刀劈成了两半。
一边,是高门大户的庄园,青砖黛瓦,围墙高耸入云,墙内绿树成荫,隐约可见飞檐斗拱,一派富贵景象。
而另一边,紧挨着庄园高墙的,却是大片大片荒废的田地。田里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土地龟裂,看不到半点庄稼的影子。三三两两的农人,穿着打满补丁的破旧衣衫,面黄肌瘦地在路边徘徊。他们的身形佝偻,脚步虚浮,看到马车过来,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麻木地让开道路。
强烈的反差,让陈猛手中账册上的数字,忽然变得鲜活起来。
那一个个相差悬殊的税收额度,不再是简单的墨迹,而是窗外那些荒芜的田地,是那些人脸上菜色的皮肤,是他们空洞无神的姿态。
马车又行了约莫一个时辰,拐下官道,颠簸着驶入一条更为狭窄的村路。
他们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到了。
一个名为“下溪村”的村落。
村口的石碑已经倾颓了一半,露出底下的黄土。村里看不到什么青壮年,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泥地里玩耍,看到马车,便怯生生地躲到了破败的土墙后面。
苏婉晴似乎对这里轻车熟路,她率先跳下马车,领着陈猛,径直朝着村子中央最大的一间屋子走去。
那是村里的祠堂。
还未走近,一股混杂着米糠与霉味的气息便飘了出来。
祠堂里,几十个老人和孩子正围着一口硕大的铁锅。锅里的粥稀得能照出人影,米粒屈指可数。一个妇人拿着长柄木勺,小心翼翼地给每个人的破碗里都舀上一点,孩子们伸长了脖子,巴巴地望着。
一位拄着拐杖、头发花白的老者看到苏婉晴,浑浊的双眼猛地放出光彩,他丢下手中的拐杖,颤巍巍地快步迎了上来。
“苏姑娘!您……您又来了!”
他激动得话都说不囫囵,上来就要行礼,被苏婉晴一把扶住。
“周村正,不必多礼。”
老村正站稳了身子,感激地看了苏婉晴一眼,随后把目光投向了她身后的陈猛。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身材高大、气度不凡的年轻人。
“苏姑娘,这位是?”
“我的一个朋友。”苏婉晴简单地介绍了一句,便引着陈猛,走到了祠堂一角。
老村正跟了过来,他叹了口气,指着祠堂里那些面带菜色的人,声音沙哑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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