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二十一年九月中旬,广州城。岭南的秋日,暑气未消,反而因连绵的湿气更添几分闷热。珠江南岸,隶属于水师提督衙门的官营造船厂内,一派比天气更为灼热的繁忙景象。巨大的、以竹木和油毡搭建的工棚连绵起伏,如同匍匐的巨兽。棚内,数十座焦炭锻炉同时熊熊燃烧,橘红色的火舌舔舐着空气,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灼人热浪。赤着上身、仅着一条犊鼻裤的工匠们,古铜色的皮肤上油光锃亮,汗水如同溪流般顺着肌肉虬结的脊背和专注的脸颊不断淌下,滴落在炙热的铁砧或被烧得通红的工件上,瞬间化作一缕缕带着咸腥气的白烟,发出“滋滋”的轻响。空气中弥漫着焦炭、熔融金属、汗水以及桐油混合的独特气味,锤击声、锉磨声、工匠的号子声与蒸汽动力机械的嘶鸣交织成一片,构成了一曲为战争服务的、充满力量与焦灼的工业交响。
水师提督张睿,此刻全然不见朝廷二品大员的威严。他脱去了象征身份的绯色官袍和乌纱帽,换上了一身与周遭工匠无异的、被汗水和油污浸染得看不出本色的粗布短打,裤腿高高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腿。他正蹲在工棚内一处相对通风的角落,眉头紧锁,目光死死盯在摊开于一块厚重木板上的、画满了各种修改标记与计算草稿的鱼雷构造图。他的身旁,是这座船厂技艺最精湛、经验最丰富的大匠头,因一手出神入化的金属冷热加工技艺而被尊称为“王铁手”的王师傅。两人正就着一个棘手的问题,进行着激烈而专注的讨论。
“王师傅,你我再仔细推敲这里,”张睿的声音因连日缺乏休息而略显沙哑,但他的手指却稳定而有力,重重地点在图纸上代表“无敌三号”侧舷水线防御区域的、那层层叠叠、如同渔网般密布的钢网结构示意图上,“上次马尼拉湾外的接触战,我们紧急给‘海狼’艇的鱼雷加装了前端的破网钢刀,确实侥幸撕开了其一层外层防御网。可据前沿哨船冒死抵近观察,以及被俘敌舰水手的零星口供,科恩(指代欧洲舰队的工程师群体)那边反应极快,竟在短短旬月之内,又给‘无敌三号’的锅炉舱、弹药库等关键部位,额外加挂了一层更厚、铁丝更粗、网眼编织更为紧密坚韧的复合钢网!我们现有的破网钢刀撞上去,要么是刀口崩断卷刃,要么就是被其特殊的角度和韧性滑开,根本无法有效切入,更遑论破坏其后主装甲了!”
王铁手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拿起放在旁边木箱上的一块样品。那是工匠们依照缴获的残片和观测情报,尽可能仿制出的新型防御钢网的一角。他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手指,用力弹了弹那足有成人小指粗细、经过冷拔处理的优质铁丝,发出沉闷而坚实的“铮铮”声。他眉头锁得更紧,凑到眼前,借着工棚顶部天窗透下的光线,仔细端详着那复杂交错的编织方式,以及铁丝表面那层用于防锈的、略显暗沉的深蓝色烤蓝。“将军,此网非比寻常,”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工匠特有的审慎,“铁丝粗韧异常,怕是掺了锰或铬以增其强,结构更是借鉴了锁子甲与钢丝缆绳之长,坚固异常,环环相扣。若依旧想着以利刃硬碰硬去切割,非但难以建功,恐怕还会白白损耗鱼雷宝贵的撞击动能。此路,怕是难通。”
张睿的心沉了下去,但并未放弃,追问道:“依师傅之见,当如何应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铁乌龟缩在壳里,我等却无可奈何!”
王铁手浑浊却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他沉吟着,仿佛在脑海中构建着某种结构。“既然切不断,何不设法……‘扯开’它?如同壮汉撕开坚韧的牛皮,不在于刀有多快,而在于力道与技巧。”
“哦?如何扯开?愿闻其详!”张睿精神一振,身体不由得前倾。
“小人有个不成熟的想法,”王铁手一边说,一边从耳后取下一小段炭笔,在图纸的空白处快速勾勒起来,线条虽粗犷,却精准地表达出意图,“或可在鱼雷的撞击头部,加装一种由机括控制的‘折叠倒钩爪’。此爪平时收拢,紧贴雷体流线型外壳,以减少水中航行的阻力。待鱼雷头部猛烈撞上钢网瞬间,内部预设的、基于惯性原理的精密机括受到巨大冲击力触发,弹簧释放,杠杆联动,使这数枚倒钩爪猛然向外、同时向后高速弹出,其形如鹰隼捕猎时探出的利爪,其势迅猛,其勾尖锐,目的便是要死死钩挂住钢网的铁索!此时,鱼雷自身那数百斤重量、借助蒸汽推力获得的巨大前冲惯性并未立刻消散,便会拖着这已然钩挂牢固的倒钩爪,强行在坚韧的钢网上向前、向下猛力撕扯!只要撕扯出的破口,足够后续鱼雷头部乃至部分雷体穿过,便有极大希望,让后面的战斗部直接面对敌舰那最后的、也是最坚硬的主装甲!”
张睿闻言,眼中精光爆射,猛地一拍大腿,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妙啊!妙极!此乃真正的以巧破力,四两拨千斤!与其耗费动能去切割那难啃的骨头,不如借其自身结构,行此雷霆撕扯之举!好一个‘破网撕扯’之策!”他顿了顿,思路立刻延伸到后续杀伤,“同时,我们必须借此机会,大幅增强鱼雷一旦突破防御后的终极杀伤威力。将雷体内部的炸药舱扩容至少三分之一,装药量争取翻倍,全部换装广州军工坊联合皇家格物院,新近试制成功的‘爆燃火药’(即苦味酸炸药,此时仅为代号,知其猛烈而不知其化学名),此药据通州秘密靶场反复测试,其爆速与威力,远超我等旧式黑火药与硝化棉炸药三倍有余!即便……即便最终因‘无敌三号’那厚达十二寸的渗碳钢主装甲过于坚厚,无法彻底击穿,如此当量的猛烈爆炸,在其水线附近紧贴船壳发生,也足以产生骇人的水中冲击,震裂其铆接结构,震松其龙骨,毁伤其内部蒸汽管道、传动轴等关键机件,并大量杀伤其密闭舱室内的水兵!足以使其重创,失去战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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