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怕它自己。”江阮轻轻笑了一下,笑里没有喜,只是一句“知道了”的标记。她把药从灂焰换成温养的酿,酿是甜的,甜让须不那么急。须慢慢伸,伸到她给定的长度,停。她在须与须之间打了一组小结,像给小孩的发辫上缠上穗子。穗漂亮,须就愿意安静一点。
“现在。”萧砚第二次说。他把执魂印上的银按灭,把自己的魂息像一条看不见的绳抛了下去,打在“心”的正中。那一打不是重击,是轻贴——贴上去的瞬间,城里所有人的牙齿都轻轻一酸,像咬到了冷铁。主潮的“心”被这一贴唤起了一个旧的记忆——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手也是这样贴在它上面,让它睡。它睡了很长很长。现在那只手又来。它的怒像一条被压在床垫下面的蛇,翻身,翻不过。
“睡。”萧砚在心里说。江阮在旁边帮他把“睡”这个字往下按了一按——她的手比他软,软能把硬的边缘磨圆,磨圆了,刺就不那么扎心。主潮的“心”在两个人合力的安抚里迟疑了一息、两息、三息……第四息,它忽然猛地一挣。挣得很狠,把四阈的“手”打滑了半寸。城根“咔嚓”一响,像老屋梁忽然裂了道口子。天上的两只红眼同时尖叫,声音像铁片被猛刮,刮得耳后根里起白毛。黑潮趁这一挣的缝隙再度提浪——浪头抡圆了要砸。
“接!”萧砚低吼。他的背脊像一根被火烤过又被冰浸过的弓,弓弦绷到极致。他把最后一丝魂息从“绳”里抽出来,缠在“心”最外那一圈,像把一个狂躁的孩子的衣襟仔细扣上了最后一个纽。江阮在同一瞬把药换成一滴无味的水,那滴水像露,从“心”的表面滑过去,滑痒,痒让“心”从怒里往困里倾斜了一指宽。
风忽然小了。黑潮的浪在城外同时停了半拍。鼓声在这一拍里空了一下,又落了回来。塔心的光压下去,压得很稳,稳得像一块温热的石头盖在胸口。井口上那一圈黑环在两人指间慢慢缩小,缩到一个铜钱大小,江阮把它放进一个小瓷盒,瓷盒盖上去,“笃”的一声,好像锁了一只很小很小的虫。
“半城。”萧砚喘了一口气。他不是在报战果,而是在告知——以他们二人的力,此刻也只能把“心”压回半城深,另一半仍在外面徘徊,随时会再撞门。他抬眼看天,天上的两只红仍在,视线被糊了,还在缓慢擦拭。它们迟早还要看得清。
“那就把城再厚一层。”江阮说。她的嗓子哑掉了,但说这话的时候眼里亮了一下,是一种把布再叠一层的朴素与固执。她走回御道中央,对城说:“借我你们的火。”
有人举起了灯,有人把衣襟里塞了半日的干草捻燃,有人把怀里藏着的木梳拆了齿点火,有人把昨夜没喝完的酒泼在破布上烧。火在街的角落里一盏盏亮,亮得像星,星又被风吹在一起,成一条细细的河。那条河蜿蜒着爬上御道,爬上焰塔,爬到天幕,给四阈的边缘缝了一道看不见的线。这线不是阵,不是术,是人。人也能缝。
主潮的浪抬到一半,像被这条线微微绊了一绊,脚步错了一下。错这一下,就让刚刚算好的“踩点”全乱。魂骨炮趁势压出一轮最圆的弧线,东街口的魂墙第一次没有后仰,城门楼上摄魂营把旗杆捅进地砖缝里,旗在没有风的夜里直直地立着,不飘。
“再抬一点。”萧砚对阵说。他把执魂印按得更深,掌心的皮像被刀片薄薄刮了一层皮,痛得清醒。他把这种清醒分出一丝送给江阮,江阮接到,笑了一下——那笑像两片被烧热的铁在雨里“嘶”的一声凉下去。她把药盒扣紧,把袖口扎紧,把头发束紧,把心收紧。
“封天——再封一层。”她说。塔心的光在这一刻并非更亮,而是更厚。厚让风撞上来不会响,撞了也只是一声闷闷的“咚”。主潮的浪再拍,拍了个“闷”,自己也愣了半下。天上的两点红在被糊的眼皮下缓慢地翻了个白眼。
夜还很长。外潮不可能就此退去,它会试会探,会学会绕,会找到新的缝。但这一刻,城站住了。站住不是赢,站住只是让人能喘一口不被呛到的气,让有人能把地上滚开的孩子抱起来,让钟楼的少年能被抬到一边缝起裂开的掌心,让那面火鼓换上新的牛皮——新的牛皮要烧烟,要晾,要用盐水涂三遍,才能敲出不破的声。
萧砚把执魂印翻过来,把镜慢慢从印背取下。镜面在夜里黑得没有一点光,他看见自己的影贴在里面,像一块被火烫过又被水泡过的铁——硬,还在。江阮看了一眼他背上浸透的衣,那一眼里有“我知道”的叹,也有“你别管”的倔。她没伸手。她知道他不喜欢别人碰他背——那里有骨,有过去,有不说就算说了也没用的事。
“你刚说‘半城’。”她低声,“剩下一半呢?”
“留给明天。”萧砚道。他把“明天”两个字说得像“再打一遍”。江阮点头:“那就睡一半。”她转身,对城又说了一句:“别做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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