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痕里的声音越来越深，像在笑，又像在哭，吐出的字更清晰：“听命。”百姓彻底分裂，听命者像信徒一样聚集，他们拉着孩子的手跪下，把灰撒在孩子额头上，说是“祝福”，孩子哭，他们用笑声压，哭声变成撕裂的笑。停命者则死守碑，他们用自己的血刻名字，把名字钉在石缝上，笑声虽哑，却一声一声击打回残痕。两边的人终于在灰桥下正面对撞，听命者扑向碑，要去把碑推倒，说这是伪物，要听狱口。停命者拼死拦截，血与灰混在一起，石桥上下全是尖叫和笑声。碑石裂痕越来越深，血流如河，碑光时明时暗，像在苦苦撑持。江枝笑得魂快散，她的影子在碑光里抖动，她却仍然笑着骂：“你叫我听，我偏停！你叫我停，我偏笑！哈哈哈哈！”她的笑疯癫到极致，把残痕的声硬生生撞断。萧砚冷刀插在桥心，声音冷得像最后一根钉：“听也死，停也死，不如笑到它碎。”

百姓们在血与灰中继续分裂，整座城被一分为二，声音回荡在每个人的心里：“听命——停命——”灰桥颤抖，碑光炸裂，残痕舔舐，天地像被悬在刀锋上，随时会断。

灰桥在盲音里发颤，像一条被拽住筋的鱼在灰水里挣扎，桥下的人群终于裂成两股浪：一股在灰尘与血泥里用指骨刻“命”，额头抹灰、咬舌出血，跪爬着朝西北黑眼叩拜，口中狂喊“听命”；另一股背对残痕，胸口贴碑，门楣与额角并列刻“停”，以哑笑与疯铃对回那一股潮声，他们把哭往里吞、把笑往外推，笑到嘴角裂皮也不敢松。灰工被生生撕开两阵，有人抱着灰桶被“听命者”抢去，当场扣在自己头上说这是奉献，灰息草的粉顺着他的眼眶往里流，他笑到抽搐，倒地时仍伸手去拉黑影；“停命者”把他按进灰堆，用碎镜线缠住他的手腕、骨钉钉在地砖缝里，钉下去的一刻疯铃齐响三点，残痕的舌头似乎被硌了一下，发出极轻的“嘶”。盲音更深地压下来，像一口在地底回旋的大钟，音波一圈圈涌上每个人的骨缝，许多人忽然看见另一半的自己站在前面：一半披着火、笑着听，一半背着灰、冷着停，两个影子互相推搡、互相撕扯，撕到胸骨咯吱作响。有人扑向影子，把自己的耳朵往影子手里塞，喃喃说“拿去听”，下一瞬影子从他胸口穿过，他整个人软了下去，眼神空成梦尸；也有人猛地抬手用灰抹住自己的耳洞，咬牙到唇都咬烂，往碑缝里顶着笑形，一字一顿：“先……停……喘。”江枝从碑脚爬起，血糊满脸，嘴角仍执拗地往上挑，她笑得喉骨都在抖，笑到一半忽然倒吸，猛地把笑吸进胸腔再反喷出去，像把一口火从肺里反挑回灶，她的“倒笑”刺进灰桥，像一根带倒刺的钩，把残痕吐出的“命丝”拽得逆了半寸；她指着黑眼嘶哑大笑：“命在你嘴里？拿出来，给疯子嚼！”血雨般的笑音落在桥身，灰泥“吱吱”作响，薄膜一样撑起了一层反波。萧砚把灰刀横成一线，他不看人群，他只看音的方向，刀背上的细纹像一只冷白的耳廓渐渐清晰，他抬腕极轻地一切，像从夜里削下一片薄风，那道看不见的“音缰”应声断了三缕，最近的一圈“听命者”齐齐一顿，有人脑后“砰”地一声像开了个小孔，里头的火气冒了一指宽又迅速缩回，他们迷茫地看着自己的手，手上还捏着“命”字的血泥，指节在抖，抖着落下去，被灰面“嘶”的一声吸住。碑心忽然涌出一束旧光，那是老符官留下的残魂，光如枯笔，来不及写句子，只能在灰桥边画了个“回”又快刀似的添一撇，硬把“回”逼成一个带钩的小“囘”，像在替全城的耳朵装一个回环，盲音进来先绕一圈再出。残痕被这“囘”卡住，怒气从黑眼里喷出来，它不再只是压音，而是把音拧成绳，绳头尖得像刺，直扎灰桥与碑缝交界，灰层一寸寸卷起，像被人从底下揪开地毯；疯铃失序鼓噪，小孩被震得捂肚子干呕，骨风匠把整条风架抱起、换位，七味风齐落，姜艾的辛、薄荷的冷、野菊的苦、铁锈的涩、枯骨的灰、旧书页的霉与新添的灰息草混作一道“盔”，罩在桥心，音绳劈进盔里被拆成乱麻，乱麻四散抽人，每抽一下就有人从两阵里倒，或笑或哭，倒下去的影子在地上抽成一条黑线，慢慢被灰面吞进肚。听命者里有人狂热到癫，他把自家孩子扛到肩上，对着黑眼举高高，喊“给主听”，孩子吓得浑身蜷成一团，哭不出声，只有眼泪往下掉，江枝一声“噗哧”的破笑，把自己嘴里的血点吐成三点，正好点在孩子额、喉、心，像画了三个极简的“笑孔”，孩子的胸口忽然开了一下，会呼吸了，第一口气不是哭，是鼻尖哼出来的一点“哧”，轻得几不可闻，却把那父亲的狂热像蜡一样吹软，他抱着孩子跪下，手抖着给孩子抹灰：“先活。”这一“先活”像一颗石子落进两阵的中心，许多人的牙关一起松了一瞬，疯铃断然齐停，城中出现一个干净的空拍，空到能听见灰息草叶子在风里细细摩擦；萧砚抓住这一个空拍，灰刀斜挑，刀背的“耳廓纹”一扭一扣，宛如把那根最大的“音缰”反绑回黑眼，残痕发出一声实心的“喀”，不是怒吼，是齿颚被卡的闷响。黑焰恼怒，将听与停的两个音从深处叠成一口巨钟，钟声一落，灰桥从桥尾到桥心像被推了一把，整个城与碑同时后仰，许多门楣上的“停”字“啪”地裂出细缝；灰工们十指齐抠，往裂里填灰、压镜粉、打骨钉、续镜线，手背起了第二层皮，皮破了露肉，肉里掺灰，灰立刻吸血踏实，桥身稳住半息又再摇，摇得人心肝都横在肋下。听命者借钟声再起，三十余人把自己胸口划开，用血在地上画同心圆叠字“命”，圆里火舌一簇簇升，他们打算以自身作灯引黑眼降临；停命者见状，拚死扑上去把“命灯”踢散，血火散作星雨，灰桥瞬时被溅得通红，碑心像被烫到，整面碑石轰鸣一声——那声像极古远的哭，哭到尽头变成沉稳的“咔”，碑缝里一枚几乎看不见的小钉往上冒了一线，那是无数名字压成的“名钉”，它逆着火，把残痕的钟声顶出一个豁口。江枝抓住豁口，把倒笑拧成一条“笑索”，笑索上全是倒刺，她用牙咬住末端，生生往回拖，喉头撕裂，笑音成了破布刮铁，她却笑得更狠：“命，谁的？！”灰桥应她的一问，桥尾到桥心泛起一圈圈“□”框，正是门内第四阶留下的小椅，那些等人的空位在此刻齐齐亮了一下，像无数看不见的人回头望了一眼。盲音忽弱，残痕的舌怔怔停半拍，像被这许多“等你”的空椅噎住，黑焰边缘蜷缩，想再鼓劲，萧砚已将灰刀直立桥心，刀背贴碑，刀尖对眼，他轻声一句：“不听，不停，先活。”八个字落地重若千斤，听命与停命两阵里各有十余人同时仆地，像被一柄看不见的槌敲醒，脑后的那一孔合上了半寸。残痕暴怒，最后一次把音拧成缆，缆头栽入灰桥正脐，灰层塌下一尺，桥心几乎折断——碑心此刻猛爆一圈血光，老符官与白须长老与无数刻名者的残影在光里叠成一环，环上写着三个歪到不堪的字：“别先死”。这一环像给全城套上了一个朴素的约束，谁要往前扑，脚踝就被一股凉意轻轻拽住，拽住的不是束缚，是一个把你提回来的动作。缆声被这一拽拖慢，慢到像在泥里拖链，黑眼里传出两声哑咳，灰桥趁势回弹，桥面裂纹纵横却没有再断；疯铃经此一撞，竟然自动找回节律，从乱到齐，从齐到停，停在一个极稳的“无声”，无声不是空，而是万人同时“哑笑”把气压住的合拍。黑焰在那一瞬明显收缩，裂口的边缘合拢了两指宽，随后又倔强地张回一指——它没闭上，但让了一半。听命者里尚有狂者，他见势不甘，翻身向黑眼爬，嘴里“命命命”地念，像被钩住了舌头；江枝不再骂，她把笑从嗓子里抽出来，拈成一点极小的温，温得像新灰上那芽，一点、只一点，轻轻弹在他眉心，他怔住，眼神里那根绷断的弦慢慢松，嘴里“命”的尾音化开，变成一声极轻极小的“妈”，他抱头嚎哭，哭到抽搐，被两名灰工拽回碑下，胸口贴“□”，人短短睡去。停命者也有人要乘胜追击，端起骨钉往黑眼里砸，被萧砚一刀背拨开：“不许先。”他把灰刀往地上一栽，刀身那道耳廓纹猛然暗下去，像把自己的“听”也暂时按灭，他转身看向江枝，江枝点头，笑不再刺、只留形，形像一枚钩，把人群一寸寸往碑边拖。灰工顺势把桥脐以北的灰面抽薄一层，薄得火舌一舔就嫌淡，黑眼果然厌烦，退回去把口中的缆慢慢收紧，像把最锋利的一口先咽回肚。风箔改位，骨风收声，碎镜线在桥腹轻轻颤鸣，像一条大网终于在巨物下撑开而未破。碑光从怒爆转为细喘，裂缝仍多，却在众人“先活”的同步呼吸里一收一放，有了节。西北的黑眼不甘地慢舔门沿，留下一圈湿冷的印，印里隐约露出旧日城纹的轮角，像是它在试着“记路”，也像是被迫吞下了一块难咽的骨；它最后再吐出一沓哑音，不是“听命”，也不是“停命”，而是一串含混的齿擦与喉颤，落到地上只剩两道浅浅的痕，“生、等”。灰桥与碑同时轻轻震了一下，像互看了一眼——不宣而战、不言而和，各自把一口血咽回肚去。人群从两阵的撕扯里缓缓松开，听命者的队里有人放下手、停住口、把额头上“命”抹平，抹成一个“□”，像给自己也留了座；停命者的队里有人卸下恨、把胸口“停”旁空一笔，空在那里，等再写别的字。疯铃不响，孩子们哑笑，笑到最后像在打盹，风里飘的是灰息草的新苦而非焦味，骨风匠趴在风架上睡着了，手还扣着箔边，十指与箔一起微微颤。江枝仰躺碑脚，胸口起伏小得像一只打完仗的小兽，眼里细光未灭，她伸手在空中写了一个字，写到一半又擦掉，改写一个“活”，写得极歪极丑，像孩子第一天学笔；萧砚把灰刀从地里拔出、横在膝上，低头看刀背那道耳纹，耳纹已极淡，仿佛他自己也决定先“聋”一阵，他抬眼看天，天仍裂，却比入夜时浅了一指宽。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倒下立碑，大家只是彼此扶起，把门内第四阶的“□”轻轻描深一圈，描完，不写字，留着。灰桥还在颤、碑还在喘、残痕还在舔牙，城像被放在一根粗绳上晾着，风一过，绳子轻轻摆，摆到中点时所有人同时“哑笑”一下，像给这根绳一个稳当的结。夜色压回去，西北角的黑眼把舌收得更深，似在酝酿更难听的话，又似在咽刚才那口硬骨；碑光像病人睡前的灯，弱，却一直亮着。听命与停命并未消失，它们被拧进同一根辫里，辫穗扎在“先活”上，谁要抽，就先扯疼自己的头皮。城里传起一个新说法，不是谁喊出来的，是大家心里同时懂的：不听，不停，先活，等它先说错一回。疯铃节谱因此改到只有三点——晨短、昏短、夜无声——无声时，灰桥与碑互相看，风与骨互相靠，人与影互相等，等那口黑，在下一次吐字时露出缝，让灰与笑、刀与名，再伸进去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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