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前,第一口粥在祖阙中央的石坪上开了锅。不是谁的施舍,是七八家把半碗米拼起来,加上一个老婆子攥来的细盐,煮成一锅。有人端着碗从废墟里探出脸,眼泪先落在粥里,把粥烫出一层微不可察的咸。第五声从上面低低一压,像在问:“就凭一锅?”萧砚站在石坪边,用刀背轻轻敲了一下锅沿,锅沿的缺口因为米汤糊了缝,发出一声钝钝的“咚”。他道:“就凭一口活着的声。”
第五声沉默了一息。它没有退,也没有压下;它只是把自己拆成更细的纤维,渗入更深的缝里——孤坟、破庙、塌巷、毁学,凡是礼未到、坐未设、砖未垫、粥未分的地方,它都去敲一下,让那里的人听见“写”或“守”或“归”的私语。城像一块被针脚密密缝合又被人反复拆开的布,边上撕,里头补,补到夜色又起,边上又撕。
黄昏,江枝在祖阙外沿走到一口旧井。这口井早废了,井眼里长了一丛白花,花上落着灰。她俯身,敲了一下井沿。没有回声。她笑:“你不在这儿。”转身欲走,脚被井边的一截麻绳绊了一下。她低头,看见绳上打着一个极旧的结——那是嫁娶时系锅盖的死结。她蹲下来,指尖把结捻了捻,结里掉出一粒小石子,啪嗒落在井沿,沿声极轻,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声“唉”。她忽然觉得困,坐在井沿上,靠着那截麻绳睡着了。梦里,她看见自己小时候在屋檐下趴着写字,写的不是“乱”,也不是“灰”,她写了一个极笨极慢的“家”,横画抖得厉害,妈妈拿着笤帚站在一边骂“丑”,骂着骂着自己也笑了。第五声探进梦里,想把这字抹平,竟发现笔一抚,手上沾了一层油与烟味,抹不匀,便不耐烦地抽离。
夜来得很快。第三笔在星光里更冷,第四字在云背后更硬,第五声像潮面复涨,悄悄把雾网再往下压了一寸。萧砚把灰刀横在膝上,闭眼听地心,忽觉刀背上的“可”字微微发凉——坐散了半成,凳子被人搬回屋了,蒲团有人枕着睡,门槛前有人没顾得上擦。他睁眼,起身,重新去敲门:“请坐。”有人烦:“今日已坐过。”他不怒,笑道:“再坐一回,送你一口热粥。”屋里骂骂咧咧的脚步声过去,板凳还是被拖出来了。
午夜前,祖阙北侧那条最窄的冷巷里,终于出了事——一伙昨夜没坐、今日没粥的年轻人钻在暗处,听第六遍“写”的私语后失了性子,抄了石块朝问桥的方向砸去。第一块石撞在缺门外沿,声如鸡骨断;第二块射向守名碑的灯,灯光一晃差点灭;第三块直奔灰刀所在的地缝。萧砚翻掌接住第二块,江枝不知从哪条墙影里掠出,手背一拨,把第三块弹到自己肩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她没骂人,只看着那几张年轻的脸,平静道:“坐过了吗?”没人答。她又问:“吃过了吗?”还是没人答。她叹了口气,掐断腕上的两缕乱线,一缕在地上画“□”,一缕在墙上挂了个“口”。她道:“坐一坐,吃一口,再去砸。”那几个人对看一眼,居然真蹲下来。第五声从屋脊探了探,像看轻了他们,飘去别处。
第四字在高处微微侧了侧身,像被人从背后推了一下。第三笔没有动,却在笔锋处凝了一个极细极细的亮点,亮得像针尖上的露。那东西一动,整座城的心都提了起来。萧砚把灰刀举到胸前,江枝把乱线绕回腕上,两人都没说话。百姓在门口屏住呼吸,残痕缩火,碑心提光,错命把头埋在门槛下,灰合上“懒簿”,把手掌压在封面上。
针尖的亮没落下来。它在空中轻轻一颤,像被井心里第三次“叮”的回响牵了一下——极远、极小,却直达最深。有人在梦里翻身,低低道了一句:“回家。”第五声似笑非笑,想到白日那锅粥,想到那句“请坐”,想到井沿上歪得不能再歪的一个“口”,它没有退,也没有压,只把自己的拍点再向后错了一拍,像一位不肯认输却愿意换口气的乐师。
祖阙在这一拍的空里,齐齐吐出一口长气。并不轻松,只有活。萧砚把刀放回地缝,江枝在井边重新躺下,乱线枕在脑后。风从四门吹进来,吹动门“□”旁那一尺净木,发出极轻极轻的一声——不是字,不是声,是人间的夜。
远处更远的城影里,有人也在井边敲了一下石沿,回声迟到、破碎,却仍旧赶来。下一拍之前,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知道“家”的影在井里,像一盏被灰糊住却没灭的小灯,亮得不敢给人看,却在水底护着一枚火星。
天未明,碑心忽然传来一丝极古的颤:不是警,是唤。残痕在最深处回了两声短短的“嗯”,错命没敢插嘴,灰把簿子合紧。江枝睁眼,萧砚回首,两人同时听见——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另一座城,也在摆凳,也在煮粥,也在井台边写下了歪歪扭扭一个“口”。
第五声笑了一声,第四字没动,第三笔仍悬。祖阙把门关了一半,又留了一半。夜更深了,风更轻了,火在灶膛里缩成红心,像一只不肯睡的小兽。下一章要来的,不会是静。可在这片刻的安稳里,谁都默许自己把背靠在墙上,闭一闭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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