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般的掌声终于渐渐平息,化作操场上嗡嗡的议论和孩子们兴奋的笑语,像退潮后沙滩上留下的细碎贝壳。顾安站在小小的水泥讲台旁,身体深处那股因巨大情绪冲击而引发的轻微颤抖还未完全止歇。他再次对着台下那片给予他无上力量的身影,深深鞠了一躬。这一次,腰弯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激。
走下讲台的台阶时,脚步微微有些虚浮,仿佛踩在云端。但每一步落下,都清晰地感受到脚下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传递来的真实触感,将他从方才那撕裂灵魂般的“前世闪回”中,彻底拉回这充满阳光、掌声和暖意的现实世界。初冬微寒的空气拂过他因激动而微微发烫的脸颊,带来一丝清凉的清醒。
“哥!哥!” 顾峰像一颗蓄满力的小炮弹,炮弹般冲破人群的缝隙,炮弹般撞进他的怀里,两只小手紧紧箍住他的腰,力气大得惊人。小家伙的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鼻息急促,眼睛亮得如同淬了星子,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和自豪而尖锐得变了调:“太棒了!哥!你讲得太棒了!像爷爷劈竹子一样学习!哈哈哈,我回去也要把我的作业本当竹子,‘笃笃笃’敲一敲它的‘筋’!看它还敢不敢难住我!” 他模仿着爷爷敲打竹节的动作,小拳头在顾安的腰侧“笃笃”地轻敲着,那份纯粹而滚烫的喜悦,像一股汹涌的暖流,瞬间冲刷掉顾安心头最后一丝残留的阴冷和恍惚。
顾安畅快地笑出声,胸腔共鸣着,笑声在阳光里显得格外清朗。他抬起手,用力地、带着点“蹂躏”意味地揉了揉顾峰那头刺猬般扎手的硬发,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属于生命的蓬勃韧劲。“好!回去哥教你‘敲’作业本!” 他朗声应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弟弟兴奋乱晃的脑袋,投向操场最外围那棵高大的银杏树。
沈知微依旧站在那里。
金黄的银杏叶在阳光下如同燃烧的金箔,簌簌飘落。她沐浴在斑驳的光影里,穿着那件洗得发白却异常洁净的淡蓝色棉布外套,身姿挺拔如细竹。掌声渐歇,人群开始松散地移动,她却依旧伫立原地,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开。她脸上那抹极淡、却无比清晰的微笑并未消失,反而在顾安望过来的瞬间,唇角似乎又加深了那么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她抬起右手,不是像其他孩子那样奋力拍打,而是掌心向上,手指微屈,轻轻地在胸前位置,缓慢而有力地拍击了三下。
无声,却重若千钧。
那是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认可,一种穿透喧嚣的默契欣赏。顾安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温润的玉石,荡开一圈圈澄澈的涟漪。他对着那个方向,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交汇的刹那,无需言语,一种共同对知识、对某种内在力量的尊重与追求,已然心照。沈知微微微颔首,随即转身,抱着她那本从不离手的书,身影轻盈地融入了散场的人群,像一滴水汇入溪流,安静而从容。
顾安收回目光,胸中激荡的情绪渐渐沉淀,化作一种更为深沉的力量感。他抬起头,望向远方。上北村低矮的土墙之外,是层叠起伏、在深秋染上红黄赭石色的山峦,再往上,是那片高远辽阔、澄澈如洗的湛蓝天穹,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给万物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爷爷那把油亮黝黑、浸透岁月汗水的旧篾刀;学校这方简陋却承载着无数希冀的讲台;前世那条冰冷喧嚣、弥漫着绝望气息的流水线……截然不同的时空碎片、声音、气息、触感,在他心中激烈地碰撞、撕扯、最终奇异地开始交融。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带来一丝清晰而尖锐的微痛——这是此刻此地,真实存在的痛感,是活着的证明。
篾刀很沉,劈开坚韧的竹节,需要的不只是蛮力,是日复一日浸淫其中的耐心,是无数次失败后积累的技巧,是摸清纹理后顺势而为的智慧。 笔尖很细,写下清晰的未来,需要的不只是墨水,是心无旁骛的专注,是穿透表象的洞察,是直面未知挑战的勇气与定力。 但此刻,脚下的泥土坚实而温暖,带着熟悉的草木气息。阳光慷慨地照耀着操场上每一个奔跑跳跃的身影,照耀着老师们欣慰的面容,也照耀着他——一个刚刚在众人面前,用最质朴的方式,讲述了自己内心领悟的少年。
那条连接着祖辈沉默耕耘的篾刀与少年手中紧握的笔尖的路,那条承载着古老技艺的坚韧与现代知识光芒的路,从未如此清晰地在顾安眼前铺展开来。它不是坦途,必然布满荆棘与“硬节”,但它就在脚下,带着泥土的温度,通向远方那片辽阔的未知。
篾理与学理:小书桌前的星图
热闹的余韵在家中持续了几天。顾大海扛着锄头去地里,遇到相熟的村民,总会被人笑呵呵地拍着肩膀:“大海,你家顾安出息了啊!那演讲,讲得好!听着就提气!” 顾大海黝黑的脸上便会绽开憨厚又难掩自豪的笑容,连声说:“娃自己瞎琢磨的,瞎琢磨的。” 顾峰更是成了顾安的“宣传委员”,在学校里逢人便讲他哥的“篾刀学习法”,虽然理解得有些歪,但那份与有荣焉的热乎劲,让顾安哭笑不得又倍感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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