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新居落成后的第一个春节,是在腊月二十九这天,随着顾大海用粗糙却异常郑重的手指,将一副崭新的中堂画——一幅墨色淋漓、松枝遒劲、仙鹤姿态优雅的《松鹤延年》图——小心翼翼地悬挂在堂屋正墙中央,并在其下方安置好擦拭得锃亮的祖先牌位时,才真正有了年节的魂魄。新房特有的气息——新鲜木材散发的淡淡松香、环保乳胶漆干燥后的清新气味、新布艺沙发套的棉麻味道——与厨房大锅里咕嘟咕嘟翻滚的、炖着整只土鸡和山蘑菇的浓郁香气交织缠绕,无声地浸润着每一个角落,将这崭新的空间晕染得格外温馨、踏实。
除夕的夜幕,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撕开,又被万家灯火温柔地缝合。顾家堂屋(如今被顾安称为客厅),那张线条简洁的布艺沙发和玻璃茶几被挪到了墙边,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厚实沉重、散发着新漆味道的杉木大圆桌。桌面光滑温润,在明亮的吸顶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顾安、顾峰、顾大海、顾然、李德成五人围坐,桌上的菜肴是顾然带着顾峰忙活了整天的成果,也是新厨房的“开光”之作:
清蒸大鲢鱼: 鱼身完整,鳞光闪闪,铺着翠绿的葱丝和鲜红的辣椒圈,淋着透亮的蒸鱼豉油,寓意“年年有余”。
油亮红烧肉: 选用上好的五花三层,炖得色泽红亮如琥珀,肥肉晶莹剔透,瘦肉酥烂不柴,浓郁的酱香扑鼻而来。
山珍炖土鸡: 金黄的鸡汤上漂浮着点点油星,里面是炖得脱骨的鸡肉块、肥厚的野生香菇、滑嫩的木耳和吸饱了汤汁的粉条,热气腾腾,鲜香四溢。
蒜蓉炒嫩菜心: 碧绿油亮的菜心,只用蒜末清炒,最大程度保留了早春蔬菜的清甜脆爽。
腊味双拼: 深红色的自家熏制腊肠切片,油润透亮;暗红色的腊肉蒸熟后切成薄片,肥瘦相间,咸香浓郁。
糯米小汤圆: 雪白的汤圆在红糖姜水里沉浮,里面包裹着细腻香甜的豆沙馅,象征“团团圆圆”。 碗碟是顾安咬牙从县里瓷器店买回来的细瓷白底蓝花,温润如玉;筷子是崭新的竹筷,握在手里有着天然的温凉触感。灯光下,一切都显得格外洁净、鲜亮,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面。
屋外,山风如同不知疲倦的野兽,在空旷的田野和林间呼啸穿梭,带着刺骨的寒意。然而屋内,那造价不菲的断桥铝合金双层玻璃窗,此刻显露出了它惊人的价值——风声被过滤成遥远的呜咽,寒意被死死挡在窗外。厚实的红砖墙体和屋顶厚厚的保温层,像忠诚的卫士,牢牢锁住了室内炉火和人体散发出的热量。顾安在客厅角落放置了一个顾峰用废弃汽油桶精心改造的炭盆,桶壁被敲打出均匀的散热孔,里面烧着顾峰从山上特意砍来的硬木炭,燃烧充分,只有淡淡的松脂香,几乎没有烟气。橘红的火苗安静地跳跃着,释放出稳定而持久的暖意。挂在墙上的简易温度计,红色液柱稳稳地停留在18摄氏度的刻度上。这在没有集中供暖、往年除夕夜即使围着火盆也要裹紧厚棉袄的顾家村,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舒适。
李德成身上只穿了件顾然新做的靛蓝色棉袄罩衫,里面是件半旧的薄毛衣。往年这个时候,他必定是裹着臃肿的旧棉大衣,腿上套着厚棉裤,脚上蹬着沉重的翻毛棉鞋,坐在火盆边还时不时要跺跺冻僵的脚。此刻,他环顾着灯火通明、温暖如春的屋子,感受着从脚底瓷砖(虽然微凉,但被整体暖意中和)到头顶的融融暖流,看着桌上丰盛得晃眼的菜肴和光洁崭新的碗碟,再看看老伴顾然——她穿着同样新做的枣红色棉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颊因为温暖和忙碌透着健康的红晕,嘴角含着轻松的笑意。顾峰那小子正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颤巍巍的红烧肉塞进嘴里,烫得龇牙咧嘴又舍不得吐出来;顾大海则红光满面,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满足和自豪……李德成那张习惯性绷紧、刻着深深皱纹的脸上,线条似乎被这暖意熨帖得舒展了不少,连常年紧锁的眉头也悄然松开了一道缝隙。
“大姑父,尝尝这汤圆,大姑特意包的红豆沙馅儿,甜得很。”顾安用公用的白瓷勺,舀起一个圆润洁白的汤圆,稳稳地放进李德成面前的青花小碗里。
李德成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用筷子夹起,低头小心地咬了一口。软糯弹牙的外皮破开,温热细腻、沙沙甜甜的豆沙馅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那扇紧闭的、巨大的玻璃窗——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漆黑,但屋内却灯火通明,安静得能听到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顾峰吸溜汤圆的声响。没有往年那恼人的、从门缝窗隙钻进来的贼风,吹得人后脖颈发凉;没有破旧木窗被风拍打得哐当作响的噪音,扰得人心烦意乱;更没有守着火盆时前胸烤得发烫、后背却冰凉刺骨的尴尬。他端起面前温得恰到好处的米酒(顾安特意用热水温过),仰头喝了一大口。温热的酒液带着米香顺喉而下,一股暖流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驱散了最后一丝残存的、来自记忆深处的寒意。他放下粗瓷酒碗,厚实的碗底与光滑的瓷砖桌面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他咂了咂嘴,终于没忍住,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嘟囔了一句:“这窗户……倒真不是白瞎钱的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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