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旭站在李法医家楼下时,是第二天清晨七点整。老式单元楼的墙皮已经斑驳脱落,墙面上贴满了“疏通管道”“家电维修”的小广告,被雨水泡得字迹模糊。楼道里飘着早点摊的香气——炸油条的热油香混着豆浆的豆腥味,还有隔壁住户煎鸡蛋的焦香,嘈杂的吆喝声从巷口传来:“刚出锅的油条!热乎嘞!”他攥了攥手里的卷宗袋,金属拉链头硌得掌心发疼,深吸一口气踏上吱呀作响的水泥楼梯,每一步都能带动扶手的铁锈簌簌往下掉。
三楼东户的防盗门虚掩着,留着一道指宽的缝,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洒水声,夹杂着吊兰叶片碰撞的轻响。“李叔,我是市局刑侦支队的耿旭,昨天跟您通过电话,想向您了解点十年前的案子。”耿旭轻轻敲了敲门板,指节碰到门上的铜环,发出“笃笃”的轻响。
门里的洒水声突然停了,过了足足五秒,门才被拉开一条更大的缝。李法医探出头来,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却掩不住头顶的稀疏,佝偻的背让他比档案照片里矮了大半头,身上穿的灰色对襟汗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左手还拎着个塑料洒水壶,壶嘴正往下滴着水,在地面洇出一小片湿痕。老人的目光扫过耿旭手里的卷宗袋,瞳孔猛地一缩,握着门把手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节泛白:“进……进来坐吧,刚煮了小米粥,熬得烂,要不要喝一碗?”
客厅的光线很暗,朝南的窗户拉着半旧的蓝布窗帘,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药味。褪色的碎花沙发上铺着块补丁摞补丁的绒布,茶几是掉漆的实木款,边角被磨得圆润。桌上摆着个搪瓷杯,杯壁结着厚厚的茶垢,深褐色的茶渍顺着杯壁往下流,在桌面上积成一小滩;旁边放着副老花镜,镜腿用透明胶带缠着,还有个白色药瓶,标签上写着“降压药”。李法医转身去厨房拿杯子,脚步有些发飘,路过墙角的绿萝时,还不小心碰掉了一片黄叶。他给耿旭倒了杯温水,玻璃杯放在茶几上时,发出“咚”的一声轻响,手指碰到杯壁的瞬间,杯子突然晃了晃,清水溅出几滴落在茶几的木纹里,很快被吸收。
耿旭把卷宗袋放在脚边,小心翼翼地抽出尸检照片,按时间顺序摆成一排:“李叔,这是2014年‘10·17碎尸案’的尸检照片,您看这里。”他指着最左边照片上的菱形印记,指尖悬在纸面上方,不敢碰到泛黄的纸边,“我们用最新的图像修复技术处理后,发现这是个规整的菱形刻痕,边缘整齐,还有皮肤组织残留,明显是生前刻意刻画的。可您当年的报告里写的是‘自然破损’,而且签名处有明显的涂改痕迹,想问问您当时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李法医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像是被烫到似的猛地一缩,握着搪瓷杯的手瞬间收紧,手背的青筋突突鼓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杯里的浓茶晃得更厉害了,大半都溅到了手背上。他却像没感觉到滚烫的茶水似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沉默了足足半分钟——长到耿旭能听见窗外早点摊的油锅“滋啦”作响,能闻到老人身上淡淡的药味。终于,他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滚烫的茶水让他嘴角微微抽搐,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都……都十年了,我记不清了。那时候案子压力多大你知道吗?市局天天开调度会,媒体堵在警局门口要说法,尸体……尸体送来的时候都变形了,我可能……可能是看错了。”他放下茶杯,杯底在茶几上磨出刺耳的声响,“签名涂改?大概是当时笔没水了,重描了一下,多大点事值得你追着问?”
“可尸检报告里明确写着‘尸块新鲜度良好,肌肉组织弹性正常,无腐败迹象’,您甚至标注了‘死亡时间不超过24小时’。”耿旭往前凑了凑,目光紧紧盯着老人的眼睛,那双眼曾经在尸检台上明察秋毫,如今却布满浑浊的血丝,不敢与他对视,“李叔,您是从事法医工作三十年的老专家,自然破损的毛边和人为刻画的锐边,您闭着眼睛都能区分。是不是有人跟您打过招呼,让您修改勘验记录?”
李法医的脸瞬间涨成了紫红色,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似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下一秒,血色又快速从他脸上褪去,只剩下纸一样的苍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他猛地站起身,手里的搪瓷杯“啪”地掉在地上,杯底摔得变形,浓茶混着茶叶泼了一地,溅到了耿旭的裤脚。“我说了记不清了!小耿你别得寸进尺!”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伸手去推耿旭的胳膊,力道却很轻,“这案子早就结了!不该问的别问!我身体不舒服,要休息了,你走!”他踉跄着走到门口,手握着门把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后背剧烈地起伏着。
耿旭看着老人颤抖的背影,花白的头发因为激动而微微晃动,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他慢慢收起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卷宗袋,轻声说:“李叔,十年前的受害者可能还有父母在盼着孩子回家,可能还有孩子在等爸妈的消息。要是您想起什么,哪怕是一句嘱咐、一个人名,随时联系我。”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轻轻放在茶几上,避开那滩茶渍,转身走出了房门。下楼时,他特意放慢了脚步,走到二楼转角处抬头望去——三楼的窗帘缝里,露出半张苍老的脸,李法医的手指紧紧扒着窗帘,花白的头发从窗帘后露出来,直到他走出单元楼,那道目光还黏在他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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