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除开必要顾行都在舱房里闭门不出。船家不是见到顾行有出过舱门，都要强破了舱门好好查看一番。但是顾行这般做法也引来不少同船乘客的指指点点。直到船过了三峡，渝州，到了义宾转入岷江，靠在码头下船，打了酒水大醉一场，才算是恢复了些许过来。

顾行原打算在南浦下船，改走陆路入川去往成都。但见到岸上那人来人往，却停下了脚步，有些无措，哪怕坐船又要多用两月时间，也没有走入那份喧嚣人群中的勇气。只得又回了船上继续由水路去成都。大醉过后，接下来路程，顾行也不再继续在舱内颓丧，倒也经常上到甲板上远望江上风景。船家看着顾行那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许红润，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夜月明星稀，船进了岷江平缓水域。月光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水流湍湍。顾行拎着酒葫芦，漫步月光下的甲板，翻身又坐上了船首。自从那夜经历惨景，顾行在大醉之后，每当甲板上空暇无人之时，顾行便会拎着酒葫芦坐在这边，看江上日出日落，月升月沉。把自己摆在日下暴晒，月下独自问心。把自己丢在世俗之外，日月之下。

看着月下向着义无反顾，奔流东去的江水，岸边滩涂芦苇丛里，不知疲倦飞走又飞回的鸥鹭。却在对自己，还未走出阴影的心情有些无奈。

竟陵城外的野村景象，顾行冲入匪盗之中的冲杀。那种漠视生命、冷漠出手击杀贼寇，不在乎的心态，连着血泊中的尸骸，在顾行清醒时分，如同噩梦一般始终缠绕在顾行心里。愤怒过后，在竟陵饭不能食，硬是去找另外一些事情让自身转移关注。但只要那番景象只要浮现，就让顾行无所适从。只得匆匆上船，把自己关在船舱里，躲在黑暗之中。

顾行也知道这样不断反问自己，为难着自己。自己对生命的态度应该是如何。自己在船舱里苦苦扪心自问，哪怕三峡那般诡谲的奇景，顾行也还是在船舱里，床铺上蜷缩着摇摆度过。两世为人，一个网络老宅，一个才束发的世家少年，从来没有经历过那番景象。那样生命不可言述之轻。

顾行拿起酒葫芦，猛灌了自己一大口烈酒。开口低声道：“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着，应当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杜甫《旅夜书怀》，顾行自怨自艾之际，脑子里自然浮现了出来，就开口吟出。

诗文里全是惆怅埋怨的意思，想来当初杜大诗圣被贬官漂泊江上，也是落寞哀怨吧。顾行长长叹出一口气。

此时身后却有一个磁性声音道：“好诗~少年郎当努力奋进。公子所吟之诗文却一派垂暮哀伤之意。“

顾行转身看向身后，打量身后出声之人。

来人年在四十许间，身材修长，肤白如雪，瘦窄的脸庞上有一双满载幽郁但却机灵智慧的眼睛，加上一张多情善感的嘴和五缕长须，这一身文士装束、风度翩翩的男子，如同东吴周郎般再世临凡。

他微笑道：“在下宋智，在舱内无事烦闷，过来甲板夜赏江景一番，却听闻公子所吟好诗。却见公子年岁未及双十，诗文满是愁苦，故而出言想问。

宋智，这个顾行这个有印象。岭南宋家山城天刀宋缺的兄弟。貌似自己师父提过，在宋家山城里还住过。

顾行想罢便躬身抱拳问道：“岭南宋家那位宋智？“宋智手抚长须，从容点头微笑道：“正是宋某。”

顾行抱拳一礼，谦恭微笑道：“浔阳顾家，顾行见过宋家二爷。”宋智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轻经道：“‘竟是着《三字经》，顾家麒麟子之称的顾公子。老夫倒是冒昧了！“

顾行汗颜摆手苦笑道：“不过教导弟妹启蒙所作，当不得麒麟子之说。宋二爷莫要捧杀了后辈。“

宋智摇头揶揄轻笑：“如何当不得，我宋家幼童稚子，家学启蒙也用得是《三字经》。听闻数月前公子游学途经江夏，又留下三篇诗作，一句妙言。大兄听闻，也是赞叹，生子当如顾行之。“

顾行听了倒是一顿恶寒，不是生子当如孙仲谋么！《三国演义》成书好像是明朝，那还早。没想到自己得到宋缺的赞赏，居然让自己把江东鼠辈的大头目给挤掉了。但是，顾家好像是东吴顾家一脉传下的。这貌似……顾行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形容听到这番话的心路历程。一番胡思乱想，倒是让顾行再未去想先前在意的郁闷事情。

顾行收拾心情，略一低头谦恭道：“小子末学后进，当不得宋阀主赞誉。愧不敢当！“

宋智却朗声大笑道：“顾公子莫要作态了。家兄武艺高强，文采见识更胜智之百倍！说你当的了。必然是当得的！“

顾行还要再说，却被宋智摆手打断。

宋智故作奇怪地瞥了顾行一眼，淡然开口问道：“顾公子此诗像是老者失意江湖，要归隐田园。顾公子年少多智，才游学四方。要见识天大地阔，芸芸众生百态。做出此诗，却让老夫诧异。须知这如今，天下烽烟四起，群雄割据。老夫常在外行走，见到的地狱景象，不知凡几。鬼蜮伎俩，更是遇到不少。天下乱象频出，顾公子却独自上路，一个良材美玉，自怨自艾，如此沉沦夭折，却是我汉家的损失。公子游学之路，前方必然荆棘满路危险不小。老夫甚是担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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