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笑莉刚好出来续水,轻声补充道:“张老师,不瞒您说,厂里现在私下转让股份的都有。五千块,甚至三千块就卖,就为换点现钱应应急。就这,还不好找买主,大家都觉得这股份是张‘死契’。”
“是啊!人心散了!”王国栋重重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痛心疾首,“大家都觉得不如拿现钱实在,哪怕少点,也能解燃眉之急。可这燃眉之急,烧的是人的尊严和命啊!”
老人的情绪彻底激动起来,眼眶泛红,声音嘶哑地诉说着:
“就说说八级工老李头,我最好的兄弟!那手艺,全省都能排上号!可就是这样的大拿,他老伴尿毒症,等着钱做透析、换肾!厂里报销不了,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最后……最后没办法,他瞒着我,把厂里分给他的那点股份,三千五百块!就三千五百块!卖给了专门在厂区门口蹲守的二道贩子!那是他三十多年工龄、一辈子手艺换来的啊!他递钱给医院的时候,手都是抖的……我这心里……像刀割一样!” 王国栋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
“还有铸造班的刘大拿,”他继续说着,每一个名字都重若千钧,“看铁水花色断成分,绝活!铸的件,周边县市的小厂都抢着要。多好的手艺!可他儿子争气,今年考上了省城的重点高中,学费、住宿费、生活费,一年就要好几千!厂里发不出工资,他借遍了亲戚,脸都丢尽了。最后……最后没办法,逼着他媳妇……偷偷去了县南边那几家洗头房……挣钱供儿子读书!我……我听说那天,刘大拿在自己家小院里,抱着个废铁砧子,哭了一宿啊!他是个要强了一辈子的人,脸面比命都重!这让他以后怎么抬头做人?”
张舒铭听得心惊肉跳,后背渗出冷汗。他之前只知道工人困难,却没想到困难到如此具体、如此践踏尊严的地步。
王国栋又猛灌了一口茶,胸脯剧烈起伏,仿佛不吐不快:“还有电工班的小赵,才四十出头,干活利索,是厂里的技术苗子。家里老人常年吃药,孩子上初中。厂里搞买断,他犹豫了好久,舍不得手艺,可家里等米下锅啊!最后咬牙拿了四万块钱买断费,想着摆个摊做点小生意。可钱刚拿到手没捂热,他爹脑溢血住院,押金就要两万!后续治疗还是个无底洞!他愁得几天几夜没合眼,前天……前天晚上,被人发现他在医院后门的小树林里……喝了农药!人……人没救过来!留下句话,说对不住爹,对不住孩子……那买断费,成了他的催命钱啊!”
“还有更造孽的!”老人捶打着沙发扶手,老泪纵横,“老孙家的闺女,学习多好!去年考上了县一中重点班!可老孙下岗了,厂里那点股份没人要,家里实在供不起。孩子懂事,自己偷偷把录取通知书藏起来,跟她妈说没考上,要去南方打工……才十六岁的娃啊!她班主任找到家里,我们才知道……娃现在在东莞哪个电子厂,一天干十二个钟头……手指头都磨破了……多好的苗子,就这么毁了!毁了呀!”
一个个鲜活而又残酷的例子,泣血般道出,描绘出一幅幅在时代变革的巨轮下,普通工人家庭挣扎、破碎、乃至毁灭的悲惨图景。那不仅仅是为了三五千块钱,那是为了救命钱、学费、活命钱!是为了最基本的生存和体面!
张舒铭沉默地听着,内心受到巨大的冲击。他之前更多是从元教授那里学到的宏观视角:资产重组、价值洼地、投资机遇。但此刻,王国栋的话将这些冰冷的概念与滚烫的、充满血泪的现实连接了起来。他看到了“改制”二字背后,那一个个具体的人的命运,感受到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重。
王国栋用力抹了一把脸,努力平复情绪,但声音依旧颤抖:“股份制,转型……这些道理,文件上的字,我都懂!我跟几个老伙计私下里,不知道论证过多少回!” 说到这里,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技术权威,眼中重新燃起一丝执着的光。他拿起身边一本边角磨损严重的笔记本,翻开来,上面密密麻麻画着些简单的零件草图和数据。
“张老师,你看,”他指着草图,语气变得清晰而有力,“我们厂,转型不是没路!汽车零配件,绝对是条活路!比如车门锁芯、变速箱壳体、刹车盘……这些东西,有技术含量,但不像发动机、变速箱总成那么高不可攀。我们厂有铸造基础,有机加工能力,老师傅们的手艺稍微适应一下新图纸,没问题!我们缺的是什么?是新的设备,是数控机床!是稳定的市场订单!是那个TS质量体系认证!”
他的眼神充满了技术人员的自信和憧憬:“只要有钱投入,改造几条生产线,引进关键设备,再下力气把质量管理体系搞上去,通过认证,我们就有希望给省城那家新开的合资轿车厂做配套!哪怕先从最简单的结构件、标准件做起,只要挤进了供应链,厂子就能活!而且能活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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