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注意到对方腕间有两圈淡粉色的印记,像被细绳勒过多年留下的痕迹。
少女的瞳孔突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喉结上下滚动:“好多姐姐……她们浮在雾里,手腕上都有这样的胎记。”她抬起自己的手腕,月光下那两圈印记泛着青,“她们说,她们死于饥荒、瘟疫、战乱……说只有牺牲新的血脉,天地才会重启。”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阿奶说这是神谕,可我明明看见汤里漂着曼陀罗籽!我明明听见三婶喝了汤在茅房里打滚!”
女医员的指尖微微发疼。少女的指甲已经刺破她的皮肤,渗出细小的血珠。
她忽然想起方才在祭坛翻到的旧账本,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贞元三年春,饿殍遍野,老妇用七女血祭求得雨。”
“我给你再盖层毯子。”女医员抽回手,从竹篮里取出薄被轻轻裹住少女。
她转身时,草帘被风掀开一角,正看见慕云歌立在棚外,月白裙角沾着夜露,手里捏着方才女医员落在祭坛的银针。
“去把祠堂的旧账都搬来。”慕云歌的声音很低,却像浸了冰的丝线,“让谢刃调二十个黑甲卫守着,别让人碰。”
女医员应了一声,经过慕云歌身边时,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香。是龙脑混着艾草的味道,和祭坛里熏得人脑仁发疼的沉香味截然不同。
第二日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萤川村祠堂的青瓦上就落满了人。
盲眼老妪被粗麻绳捆在供桌前的柱子上,她的桃木杖断成两截,躺在供桌下的碎瓷片里。
最先动手的是村东头的刘屠户,他攥着杀猪刀砍供桌时,刀刃嵌进木头里拔不出来,急得直跺脚:“这破桌子供了十年邪祟!老子今天非劈了它!”
“阿爹!”刘屠户的小女儿抱着他的胳膊哭,“去年春荒,要不是阿奶说喝了汤能求雨……”
“求雨?”刘屠户突然蹲下来,粗粝的手掌捂住脸,指缝里漏出呜咽声,“去年喝了汤的三小子,半夜疼得撞墙!我还当他是冲撞了神灵,拿绳子捆在房梁上……”他猛地抬头,脸上全是泪水,“他才七岁啊!”
人群里爆发出更大的哭声。
有妇人扯着经幡往火盆里塞,火星子溅到她鬓角的银簪上,烫得她倒抽冷气,却仍死死攥着经幡不松手;有老汉跪在老妪脚边,用额头撞青石板:“十年前是我跟着您去后山挖曼陀罗,说什么‘神药要配处子血’……我那小孙女才五岁啊!”
少女站在祠堂门口的废墟里,脚边是半块被砸碎的“圣女牌位”。
她望着人群中颤抖的老妪,又望向祠堂外那抹月白身影,慕云歌正站在石阶下,青黛捧着木匣跟在身后,谢刃带着黑甲卫守在两侧。
“你拆了我的神,可我的痛还在。”少女的声音被哭声淹没,却像根细针,精准扎进慕云歌耳中。
她望着少女腕间的胎记,忽然想起昨夜在密室里,青黛递来的密报上写着:“周边三县,凡有‘圣女祭’的村庄,少女腕间皆有此印记。”
济世堂的药炉“咕嘟”响了一声,慕云歌将最后一滴灵泉滴在祖传玉佩上。
水面泛起涟漪,历代药灵守护者的身影依次浮现,最前面的是个穿粗布裙的女子,手里攥着半把草药:“我救过被当作药引的童男童女,却救不了他们被碾碎的魂。”后面的身影渐渐模糊,只余一句叹息:“救一人易,救规则难。”
“我不是神。”慕云歌对着玉佩轻声说,指尖抚过水面,涟漪荡开,守护者的身影消失不见,“我只是个不肯再看人白白死去的医生。”
她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三道指令,墨迹未干就递给青黛:“第一,在萤川村设疗心所,找会说体己话的稳婆和夫子;第二,让萧振威的人顺着曼陀罗种子往上查,要查到根;第三,灵田试种安神谷,我要让喝了十年毒汤的人,能睡个安稳觉。”
青黛接过纸笺时,瞥见慕云歌眼底的阴影。
她跟着主子三年,太清楚这种神情,那是看见深渊边缘的野草,却怕伸手去拔时,自己也会掉下去。
“主子。”青黛轻声说,“今日早朝,六部都没递折子。”
慕云歌的笔顿了顿。
窗外传来卖报童的吆喝:“看呐!萤川村民自缚请罪!”声音渐远,她望着案头那碗冷掉的茶,水面浮着片茶叶,像片摇摇欲坠的船。
七日后的晨光里,凤玄凌站在御书房窗前,手里捏着谢刃送来的密报。
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轻响,他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济世堂飞檐,忽然想起慕云歌昨夜说的话:“他们怕的不是神,是没了神之后,要自己扛着疼往前走。”
案头的《防惑指南》被风掀开一页,墨迹未干的批注在阳光下泛着淡金:“救人者,先救其胆。”
而此刻的济世堂后巷,两个穿粗布衫的妇人正踮脚往墙里张望。
其中一个攥着块烤红薯,小声说:“听说那女医圣要开疗心所……”
“嘘!”另一个妇人拽了拽她的袖子,“没看青黛姑娘出来了?”
青黛抱着个蓝布包裹匆匆走过,裙角带起一阵风,吹落墙根的一片黄叶。
那叶子打着旋儿飘向远方,最终落进护城河的涟漪里,再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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