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草药味和久病之人特有的浊气。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上,躺着一位须发几乎全白、骨瘦如柴的老人。他双目紧闭,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拉风箱般刺耳的哮鸣,仿佛要把最后一点生命都咳出来。床边守着一个中年汉子,身形敦实,皮肤黝黑,手掌关节粗大,布满厚厚的老茧,一看便是长年与铁锤为伴。见傅鉴飞进来,汉子猛地站起,脸上掠过一丝混杂着警惕与希冀的复杂神情,粗声问李姓汉子:“侬带来的?先生?”口音奇特,短促有力,尾音上扬,并非当地土话,也迥异于傅鉴飞所知的客家腔调。
傅鉴飞点头,自报家门:“武所济世堂,傅鉴飞。”他走到床前,目光快速扫过老者枯槁的面容和脖颈处暴起的青筋,温言道:“老丈,得罪,容我一诊。”说着便伸出三指搭上老者枯枝般的手腕。脉象细弱而疾数,尺脉尤显浮虚紊乱。
“令尊病多久了?如此喘息?”傅鉴飞问那铁匠汉子。
“阿爸他……前年冬里就有苗头,今年开春冷了,咳得凶,药石无用,”铁匠汉子眉头紧锁,语速很快,“前几日,官府来收新立的‘团练捐’,说是保境安民,供湘勇所用,硬要收走刚打好的几把锄头顶数。阿爸气急,争执了几句,当夜就喘不上气……”他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愤懑,粗大的手掌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官府的锄头税,”他吐了口唾沫,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比苗疆的毒箭还狠!这盘剥,哪是安民,分明是要命!”
傅鉴飞心下了然,此乃暴怒伤肝,引动宿疾,痰壅气逆。他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包。这时,床上老者费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傅鉴飞身上片刻,又无力地移开,口中却喃喃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傅鉴飞听得真切,那发音短促含混,却是:“茶……茶呢?”并非本地“chá”的发音,而是一个古怪的“chě”音,带着金属般的硬质。
那铁匠汉子闻声,连忙从床脚一个瓦罐里倒出一碗颜色极深、形如膏脂的药汤,小心地用小勺喂给老者几口。老者喉头艰难地滚动下咽,喘息似乎稍平复了一瞬。傅鉴飞见那药汤质地粘稠,色如深酱,心中已有几分猜测:“令尊所用这‘茶’,可是家传方子?”
铁匠汉子眼中警惕之色一闪,含糊地“嗯”了一声,看着父亲服药后气息稍定,才低声道:“先生好眼力。这方子,是祖上从北边传下来的,炮制不易,专克这喘症凶险时。平日……我们自己也喝,生津解乏。”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快,仿佛要掩盖什么。
“北边?”傅鉴飞心中疑惑更深。他不再追问,凝神屏息,银针飞快地刺入老者胸前膻中、肺俞等穴,指尖捻转间内力微吐,精准而柔和。又取出一小瓶琥珀色的药油,滴在掌心搓热,轻轻在老者后背推拿。老者胸口那架濒临散破的“风箱”渐渐平息下来,呼吸虽仍粗重,节奏却趋于平稳。傅鉴飞又从药箱中取出一个青花瓷瓶,倒出三颗碧色药丸,嘱咐铁匠汉子:“此乃‘定喘丹’,三颗分三次,温水化服。那活血散瘀的膏药,敷于胸背,切忌再动气。待药丸服完,你再来武所取药。”
铁匠汉子看着父亲终于沉沉睡去,紧绷的脸部线条松弛下来。他猛地抱拳,动作带着一丝罕见的古拙利落,深深一揖,声音低沉却含着一股厚重的感激:“傅先生大恩!我罗石山,记下了!”口音依旧独特。他起身,从墙角一个不起眼的陶罐里摸出几块黑亮的熏肉干,硬要塞给傅鉴飞。“山里野味,先生莫嫌弃,当个路菜。”
傅鉴飞坚辞不受,只道:“医者本分。罗兄若有心,下次去镇上,帮我打听些治外伤的土方便可。”他敏锐地捕捉到罗石山听到“外伤”二字时,眼神微微一凝。
恰在此时,屋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阿诚焦急的呼喊:“先生!先生!不好了,有人滚下山坳了!”傅鉴飞心头一凛,立刻起身,随阿诚快步冲出铁匠家昏暗的屋子。
暴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如同天河决口,千万条水线抽打着山石草木,激起一片迷蒙白汽。空气瞬间凉透。回到陈三爹家临时医摊前,人群已被暴雨冲散大半,只剩下阿诚和几个壮实村民围在屋檐下,地上躺着一个浑身泥泞、一动不动的人,身下泥水已被血色缓慢洇开。
“怎么回事?”傅鉴飞蹲下身,抹去那人脸上的污泥,露出一张年轻却因失血而惨白的面孔,不过二十出头。
“天杀的鬼雨!滑死了!”一个村民喘着粗气比划,“就在南坡那片老竹林边上,收桐籽呢,‘唰’地一下就栽下来了!瘪三那娃去捞,自己差点也搭进去!”
傅鉴飞的手在伤者身上快速而谨慎地摸索着,当触及左侧肩胛下方时,伤者紧闭的双眼骤然痛苦地睁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那绝非滚落山石擦划的伤口!傅鉴飞不动声色地掀开早已被泥水浸透、破烂不堪的单薄外衣一角,瞳孔瞬间收缩。肩胛下深及数寸的皮肉翻卷创口,边缘极不规则,带着明显的焦黑!这分明是近距离被强弓劲矢贯入、再被生生拔出所留!一股浓烈的不安攫住了傅鉴飞。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