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秉琼走到隔间门口,静静看了昏迷中的老张片刻,眉头微蹙。“蛀虫总是有的,哪里也难免。新枝抽芽,朽木不肯退场,总要挣扎一番。”他转过身,语气转而清晰有力,“傅大夫,蓝司令让我给您带个信,请您,还有城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耆老、商号主事,务必于今日午时三刻,到县衙前空场一聚。有件关乎武所民心风气的大事,要请诸位做个见证。”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剑:“蓝司令说,乱世用重典,有些积弊,不刮骨无以疗毒。该见血的,那就让老百姓亲眼看看,这血,该不该流!”
午时刚过,灰白的日头勉强从厚重的云层里挤出一点惨淡的光,无力地洒在武所县衙前那块不大的空场上。空场四周已被蓝玉田麾下的士兵肃清,他们荷枪实弹,神情肃穆,穿着虽不崭新齐整却浆洗得干净利落的灰布军装,打着绑腿,腰杆挺得笔直,与几个月前那些歪戴帽子、敞着怀的北洋兵痞截然不同。士兵们在外围站成一道沉默的人墙,将越来越多的百姓挡在外面。
人,越聚越多。傅鉴飞在谢秉琼的安排下,和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以及城里几家大商号的掌柜,被安置在靠近衙门口台阶一侧稍高的位置。空气像是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只有压低的、嗡嗡的议论声,像无数只不安的蜜蜂在飞舞。
“听说是要处置那个曾玉山?”
“天杀的!这狗官可把咱武所刮地三尺了!”
“蓝司令真敢动刀子?那可是管钱粮的师爷…”
“嘘!来了!出来了!”
一阵靴子踏在青石台阶上的清脆声响,压过了所有的嘈杂。蓝玉田的身影出现在县衙大门的高阶之上。他今日没穿军装,一身深青色的粗布短褂,裤腿扎进厚实的山袜里,蹬着双半旧的布鞋,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全场。他身后跟着的,正是穿着整洁学生装的谢秉琼,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卷宗,神情肃然。再后面,是几名持枪卫兵。
空场中央,已经临时摆下几张粗糙的木桌,权作公案。蓝玉田大步走到案后主位,并未落座,而是站定,双手撑在桌沿上,洪钟般的声音在肃杀的氛围里骤然炸开:
“武所的父老乡亲们!”声音不大,却有着金石般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私语,“蓝某人,一个山里闯出来的粗人!以前提着脑袋跟军阀斗,图的是口饭吃,有瓦遮头!如今,托国民革命的福,托北伐军的威势,也托咱们武所老少爷们的心气,把北洋旗号给拔了!可旗子拔了,根子还在!咱武所人想过安生日子?难!”
他猛地一拍桌面,震得桌上的粗瓷茶碗嗡嗡作响:“为啥难?就因为这些趴在咱老百姓骨头缝里吸血的蠹虫!把咱们武所,吸成了穷山恶水!把咱们老少爷们,逼得卖儿卖女、走投无路!”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衙门口内侧的阴影。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沉重的脚镣声由远及近,“哐啷、哐啷”地响着,像铁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五个人被全副武装的士兵押了上来,推到空场中央最光亮的地方。
为首的,正是曾玉山!曾玉山往日那身象征身份、光鲜亮丽的绸缎长衫不见了,套着一件肮脏破烂的囚衣,沾满污渍。油腻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满是汗水和惊恐的脸上,肥硕的身躯筛糠般抖动着,昔日那副趾高气扬、敲骨吸髓的师爷派头荡然无存,只剩下一条被剥了皮待宰的肥虫模样。他身后跟着的四个,也都是平日里盘踞在县府要害位置,民怨沸腾的税吏、粮官。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空场。曾玉山那双浑浊的眼睛绝望地在人群中扫视,似乎在寻找一丝赦免的可能。
谢秉琼上前一步,站在桌案旁,展开手中的卷宗,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如同冰冷的铁条,一条一条地钉在曾玉山的骨头上:
“曾玉山!民国十一年秋,你勾结前北洋县知事,强征‘剿匪特别捐’,实征数额远超省府核定三倍,中饱私囊,计银元一千二百五十块!武所东西两乡,为此卖地卖屋者三十七户,投水自尽者三人!可有虚言?”
“曾玉山!民国十三年春荒,你伙同粮商,倒卖省府平价赈济粮一百五十石,牟取暴利,至城西窝棚区饿死妇幼十四人!可有虚言?”
“曾玉山!民国十四年,北伐军兴,你私刻关防,伪造公文,征收‘北伐预支捐’、‘过境费’、‘慰劳费’等名目共十二项,搜刮民脂民膏五千余银元!可有虚言?”
……
一条条,一件件,时间、地点、数额、受害者姓名、惨状……铁证如山,罄竹难书!谢秉琼的声音平稳得可怕,仿佛只是在念一本与己无关的流水账,可每念一条,人群中就响起压抑不住的啜泣和愤怒的低吼。那都是血泪浸泡的岁月,曾玉山手指缝里滴出来的,都是武所百姓的骨髓!
“冤枉啊!蓝司令!谢先生!饶命啊!是他们…是他们逼我的啊!”曾玉山终于崩溃了,杀猪般嚎叫起来,双腿一软,瘫跪在地,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徒劳地磕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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