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风?”另一个扶着伤者腿的汉子猛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无法排解的怨毒,“威风个屁!钟魁那王八蛋,心比墨还黑!他早就盯上团总这点家当了!仗着是蓝玉田的人,扯着虎皮做大旗,私底下不知道拜了多少码头,许了多少好处,硬是把蓝司令那边都给攀扯上了!”他唾沫星子飞溅,“听说他给蓝司令送去的礼,是两担上好的福寿膏(鸦片),还有从我们团总那儿抢去的一藤箱的袁大头,外加十几笼的象洞鸡!那都是顶好的种!他钟魁算什么东西?拿着我们兄弟的血汗和人头铺路!”汉子说到激动处,又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在地上。
“噤声!”傅鉴飞冷喝一声,手上镊子夹起一块碎骨,稳稳复位,又迅速敷上厚厚一层用百草霜、血竭与上好烧酒调制成的深褐色黑玉断续膏。动作精准而迅捷,药膏特有的浓烈苦涩气味瞬间盖过了血腥。“祸从口出。你们既逃出生天,就该惜命。”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凛然。
那汉子一窒,脸上的激愤僵住,环顾了一下药铺内外,似乎才想起身处何地,眼中掠过一丝后怕,终究颓然低头,不再言语。只有竹榻上伤者因剧痛而发出的断续呻吟,在弥漫着苦涩药味和残留血腥的空气中回荡,仿佛一曲凄厉的挽歌。药铺里一时间只剩下泽生递剪子、取药瓶的轻微声响,以及傅鉴飞沉稳的呼吸。门外,武所城依旧笼罩在灰扑扑的秋阳里,空气却像凝固的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泽生,”傅鉴飞处理完毕,用干净的细白布条仔细裹好伤臂,打了个稳妥的结,“去后院灶上,把煨着的当归补血汤盛两碗来,给他们压压惊。”他的目光扫过眼前这几个惊魂未定、满脸血污尘垢的汉子,“此地不宜久留。待会儿,你们从后门出去,绕道西边的小路走。”他顿了顿,沉声道,“钟魁的人,怕是已经在城门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城门外骤然传来一阵更为杂踏、更富秩序的马蹄声,还有几声粗粝的、拖着长腔的呵斥,隔着半条街的土墙和稀疏的房舍传来,带着一种冰冷的权威感。
方脸汉子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和同伴们交换了一个惊惧绝望的眼神,对傅鉴飞深深一揖,嘴唇哆嗦着,却终究没能说出一个字。他们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与泪,搀起榻上刚刚灌下药汤、神志略微清醒些的同伴,如同受惊的野兔,仓皇地跟着泽生,消失在药铺通往后院幽暗狭窄的通道里。
药铺重新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有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地上几点未能完全拭净的深褐色血渍,以及那被汉子一拳震得尚未停息的陶罐嗡鸣,无声地记录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这时,林蕴芝提着一个青釉药罐从后院款款而入。她梳着光洁的圆髻,一身细布斜襟衣衫浆洗得清爽挺括,眉宇间有着山泉般的清冽和妇人特有的沉静。方才前堂的喧哗与紧张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然而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掠过傅鉴飞,又扫过地上不易察觉的血痕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异样气味时,一丝了然与深深的忧虑便悄然浮上眼底。
“外头……又不太平了?”她将药罐轻轻放在柜台上,声音温婉依旧,却带着一丝细微不易察觉的紧绷,如同琴弦绷紧前一刻的低微颤音。
傅鉴飞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临街的铺面门口,半掩着门,侧身向外望去。狭窄的街道对面,原本贴着几张褪色告示的灰泥墙下,此刻已站了几个背枪的人。他们穿着统一的、不甚合体的灰蓝色军装,臂章上赫然是“闽西保安”几个白漆大字,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带着审视和冷漠的下巴,像几尊冰冷的石俑。他们并不四处走动,只是钉子般楔在那里,锐利的目光如同剃刀,一遍遍刮过每一个经过的行人,尤其是那些身材壮实些的青壮男子。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无形地笼罩了这条因恐惧而显得异常空旷的街道。
“钟冠勋没了。”傅鉴飞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却重重敲在林蕴芝心上,“钟魁干的。六十条枪,转眼易了主。”
林蕴芝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药罐细滑的釉面边缘,指节微微泛白。她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这号人物……吞了钟冠勋,又扯起‘保安’的旗号,招摇过市,怕是图谋不小。他那‘保安队’,是奉了谁的命?蓝玉田?还是……蓝司令?”她抬眼看向傅鉴飞,目光清亮,带着洞悉世情的敏锐,“这武所城,以后怕是要改姓‘钟’了。”
傅鉴飞的目光越过那几个如门神般杵立的士兵,投向城门外尘土飞扬的大路尽头。那里,隐约可见更多的、穿着同样灰蓝军装的身影在晃动、集结。他仿佛能听到远处传来新招募兵士笨拙操练的口令声、枪械无目的的磕碰声,还有隐隐约约的土话吆喝与笑骂。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感,如同浑浊的潮水,正从那里翻涌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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