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呢?”丁南芝的声音响起,异常地清晰、稳定,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琴弦,绷得紧紧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她已转过身,手依然紧紧捧着那碗没喝一口的药粥,身体却站得笔直,目光灼灼地盯着通贤。
通贤急切地喘着气,眼神下意识地瞟过丁南芝那愈发明显的腹部轮廓,像是被烫到般立刻移开,声音也低了几分:“告示……告示还说,刘炳坤参谋长……被驱逐出境,永不得回闽西。其余教员,只要不是赤党分子,具结悔过,既往不咎……缉查的风声,已经停了!”
暮色如同沉重的铁锈,一点点从残破的庙宇缝隙间渗透进来,爬满了缺胳膊少腿的韦陀像,将殿内本就昏暗的光线挤压得所剩无几。刘克范在藏经阁的废墟角落摸索着,点燃了一小束松明。跳跃不定的火光瞬间撕开沉重的黑暗,光与影剧烈地晃动,将他自己的身影投射在头顶那块摇摇欲坠、满是虫蛀的“归龙”木匾上。那“归”字的最后一捺,早已被白蚁蛀空了大半,摇摇欲坠,在火光下像一个巨大而残缺的伤口,一个不祥的隐喻。
刘克范无声地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小心翼翼地在膝上展开——那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被雨水浸润得发皱发黄的《民报》,民国十六年四月十二日。纸上的油墨字迹有些晕染,却依旧如针般刺目:“蒋中正在沪清党……各地捕杀共产分子……形势严峻……”铅字冰冷,宣告着整个中国的剧变与血色。
松明火把突然“噼啪”爆出一个刺眼的火花,几点火星溅落在地面的浮尘里,瞬间黯淡熄灭。刘克范的心,也像被这小小的火星烫了一下。一些原本模糊的碎片瞬间被串联起来——蓝司令枪决王光烈,难道是为了林心尧复仇?......
七月初七,湘水湾的空气里开始飘飞着杨花。那细小的、毛茸茸的白色絮状物,在带着暖意的春风里轻盈地打着旋儿,纷纷扬扬,竟像下起了一场无声的、温柔的雪,给这艰难人间添了一丝难得的轻盈。刘克范独自站在董家公祠空旷而高大的戏台上,微微仰着头,目光久久停留在头顶那巨大而繁复的木构藻井上。藻井中央,褪色剥落的彩绘中,“忠孝节义”四个斗大的楷书字迹依然清晰可辨,只是漆色黯淡,朝代的威严也一同消磨在了岁月里。这座祠堂立在此地三百年,经历了不知多少兵灾匪患,传说当年太平军的马队席卷而过,见了这森然的门庭和供奉的祖宗牌位,竟也绕道而行,没敢付之一炬。如今,这座浸透着董氏一族血脉与荣光的殿堂,却要在他手中,变成一间名为“明德学校”的、传播新学、摇摇欲坠的草草学堂。这念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刘先生,您瞧瞧这匾额,挂得可还正?”钟泽生清脆的声音在空寂的祠堂里响起,带着青年人特有的回音。他高高地站在一架借来的旧人字梯顶端,腰间用草绳系着一个小小的布包,那是傅鉴飞临行前塞给他的,里面装着驱避山间瘴气的艾草绒,散发着淡淡的、带着苦涩的辛香。钟泽生正用力将一块崭新的黑漆木匾额往上托举,匾额上,两个饱满遒劲的墨色大字在祠堂幽暗的光线下依然醒目——“明德”。那是丁南芝在归龙山破庙里,借着昏黄油灯,就着林师父珍藏多年、墨香凝而不散的一块徽墨,熬了整整三个通宵,耗尽心力写就的。每一笔,都像是用生命刻下的印记。
“咳!嗯!”
一声低沉而威严的咳嗽声从戏台下方传来,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刘克范心头一凛,立刻收回目光,转身,沿着侧面的木梯快步走下。只见董氏一族的族长董世昌,正拄着一根光润的紫檀木拐杖,不紧不慢地踱进祠堂正门。他穿着深青色团花缎面长袍,下巴上一绺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山羊胡须微微翘着。身后跟着一个抱着厚厚账本的年轻后生,垂手肃立。
“刘先生,”董世昌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缓慢腔调,目光却锐利如鹰,扫过空荡的殿堂和戏台上悬挂的匾额,最后落在刘克范脸上。他抬起枯瘦的手,抚了抚光滑的胡须,拐杖头轻轻点了点西侧厢房的方向,“祠堂西厢,供着万历年间先祖董公讳文昭所中的二甲进士匾额,那是阖族之荣光,祖宗牌位所在……还望……”
刘克范立刻深深一揖,态度恭谨:“世伯放心,每日开课之前,必带学子肃立,向董公进士匾额及董氏列祖列宗行祭拜之礼,感恩先贤功业,不忘董氏收留之恩德!”他直起身时,袖口里发出几声轻微却实在的金属磕碰声。那是二十块沉甸甸、边缘带着锐利齿纹的墨西哥鹰洋,被一块青布仔细裹好,昨夜由钟泽生潜行送来,说是傅鉴飞卖了铺子里压箱底的一支老山参换来的。那青布上,还残留着三七粉末特有的、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钟泽生还给金光带来了口信,刘克范在湘水湾的起居生活,学校事宜,一切都要帮助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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