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毛的兵?占了汀州?”傅鉴飞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磐石,但深邃的眼底却似投入了石子的深潭,骤然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涟漪。他看了一眼金佛生。佛生正低头清理药碾,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明显僵住了,猛地抬起头,年轻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想问什么,又被师父沉稳的样子压了回去。
“李掌柜,惊悸伤神,虚言妄语更添心病。”傅鉴飞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仿佛能抚平空气中的躁动,“兵乱流言,自古多虚夸不实。莫要自己吓自己,徒增烦恼,反伤了根本。你眼下最要紧的,是静心养气,保重自身。”他走到案边,提笔濡墨,一面说着宽慰的话,一面已在笺纸上龙飞凤舞地开起方子:瓜蒌、薤白、丹参、赤芍、檀香、砂仁……字迹沉稳有力。
李掌柜被傅鉴飞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感染,狂跳的心似乎也落回了一点。他接过药方,千恩万谢,又心有余悸地絮叨了几句外头听到的恐怖传闻,这才揣着药方,付了诊金药费,一步三回头、忧心忡忡地离开了济仁堂。沉重的脚步声踏在门外的泥水里,渐行渐远。
药堂里重归寂静。金佛生默默地将李掌柜用过的杯子拿去清洗,水流声哗哗地响着。傅鉴飞没有回到药柜前,他负手立在窗边。窗外,雨丝依旧连绵不绝,灰蒙蒙的天空低垂,压在鳞次栉比的灰黑色屋顶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武所城的街巷浸在湿冷的铅灰色调里,行人稀少,步履匆匆,缩着脖子,脸上都带着一种被湿冷天气腌透了、又被刚刚李掌柜带来的消息额外添了一勺惊惶的阴郁。
汀州……人头滚滚……杀富抢掠……
这些字眼,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傅鉴飞心头。他并非全然不信李掌柜的话。他行医多年,走南闯北,深知这乱世之中,土匪横行、兵灾肆虐是常事。只是这“赤匪”,名头过于骇人,行事若真如传闻所言的酷烈,其势汹汹东来……武所城这片被群山隔绝的小地方,又能偏安多久?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指腹常年捻药捻针留下的薄茧。目光越过湿漉漉的屋顶,投向南方——那是汀州的方向。山峦连绵,阻隔了视线,也阻隔了确切的消息。只有这铺天盖地的湿冷和人心深处滋长的惶恐,是真实的。
一股沉甸甸的忧虑,如同窗外那无所不在的湿气,悄然渗透了他的骨髓。
黄昏时分,雨势非但未歇,反而更大了一些。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石板上,噼啪作响,汇成一片密集而喧嚣的鼓点。济仁堂早早关了门板,只留下门缝,透进一点天光和湿冷的空气。堂内点起了一盏带玻璃罩子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弥漫着药香的空气里氤氲开来,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傅鉴飞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心潮难平。李掌柜带来的消息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不断扩大。他经营济仁堂多年,在武所城自然算得上殷实人家,倘若真如传言所说……他不敢细想。药柜后那隐秘暗格里藏着的“蟾酥”,其冰冷的剧毒意味,此刻竟异常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鉴飞,”林蕴芝终于忍不住,停下了手中的针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在雨声的间隙里响起,“李掌柜说的……汀州那边……如何传成这样?那……那些人……不是这样的吧……”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双盛满忧虑的眼睛已经替她问了出来:会不会到武所城来?
傅鉴飞缓缓睁开眼。煤油灯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刻画出深刻的皱纹和一种历经沧桑的沉静。“蕴芝,”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安抚的意味,“兵荒马乱,流言蜚语向来如同野草,风一吹就疯长,其中大半不足为信。汀州是水路大埠,历来是兵家争夺之地。武所城僻处深山,山路崎岖难行,非用兵之所。那些……那些人未必看得上我们这穷山沟。”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妻子捉摸不定的脸上,又补充道:“况且,我傅鉴飞不过一个行医卖药的,济仁堂也只是悬壶济世、赚几文辛苦钱糊口的地方。无论谁来,人总是要生病的,总是要用药的。医者悬壶,只问病症,不问贵贱。安心吧。”
这番话,既是说给妻子听,也是在说服他自己。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乱世之中,道理往往是最无用的东西。林蕴芝听了,勉强点了点头,但眼底的忧色并未真正散去。她重新拿起针线,动作却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傅鉴飞也重新闭上眼睛,可那汀州城破、血流成河的恐怖画面,却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搅得他心神不宁。
次日,傅鉴飞收到两封自汀州而来的信件。看信封落款,一封是儿子董善余的笔迹,另一封则是发小傅明光所寄。这两封家书此刻都至关重要,或许能从中窥见汀州城的现状。
傅鉴飞径直往后堂走,先将傅明光的信笺抽出。信中所述颇详:三月十四日,朱毛红军数千人势如破竹,一举攻破汀州城。守城的郭凤鸣被击毙,余部溃不成军。如今城内大局初定,农会势力大涨,行事颇具威严;已经有一些劣绅,被镇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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