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痘疹?”佛生凑近了些,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低低地脱口而出。他想起老辈人提起“痘疹”时那讳莫如深的恐惧。
这犹如瘟神亲临时才吐露的两个字,瞬间抽干了王老四和他婆娘最后一丝血色。妇人发出一声非人的悲鸣,身体软软地歪倒下去。王老四呆立着,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惊恐和绝望。
傅鉴飞的脸色在炉火跳跃的光影下变得异常凝重,下颌的线条绷紧了。他没有立即回答佛生,但那瞬间收紧的眉头和骤然加深的眼神,已是不言自明的确认。他转头,目光锐利如刀,扫过王老四夫妇:“近几日,大柱可曾去过什么异乎寻常之地?或有外人接触?”
王老四茫然地摇头,像被抽掉了魂。妇人挣扎着抬起头,泪眼婆娑,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嘶哑道:“前几日……前几日他跟着他小叔,去码头……看……看南边来的大船卸货……回来,回来就直喊累……”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却像一个冰冷的凿子,瞬间在傅鉴飞脑中凿开了一个念头——厦门!那艘传闻刚刚泊岸、卸下南洋杂货的木帆船!
“厦门……”傅鉴飞低声重复,这个词像一块沉重的冰,坠入心湖,激起刺骨的寒意。他迅速起身,从药柜深处取出一包药粉和一束晒干的艾草,递给佛生,语速快而清晰:“速将此药粉二钱,用井水化开,给大柱灌下,稍退其热毒。再取艾条,燃起,熏遍此屋四角及门窗缝隙!快!”
佛生不敢怠慢,接过东西立刻忙碌起来。傅鉴飞则埋头疾书一张药方:犀角(磨粉)、生地、赤芍、丹皮……全是凉血解毒、清热透疹的重剂。然而,当他写下最后一味药名时,笔尖却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凝滞。一个萦绕心头数日的隐忧,此刻被这个来自厦门码头的信息骤然放大——湘湖村。
济仁堂的雕花木门,如同被一股无形的、污秽的潮水反复冲击的堤坝。门板在持续的拍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次撞击都像是敲打在心坎上。那污浊的潮水,是一张张因高热而扭曲肿胀的脸庞,是布满红色疹点和浑浊脓疱的手臂急切地向前伸出,是无数混杂着恐惧、痛苦和最后一丝渺茫希望的嘶哑呼喊,汇聚成令人窒息的声浪,几乎要掀翻济仁堂沾满灰尘的屋梁。
“傅先生!救命啊傅先生!”
“我家里的倒下了三个啊!”
“发发慈悲,先给点药……”
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是焦糊的艾草烟味、呕吐物的酸腐气、脓血的腥臭、还有恐慌人群散发出的汗馊味,几种气味搅和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名为瘟疫的独特气息。炉子上几个药吊子日夜不息地翻滚着滚烫的药汤,黑褐色的汁液咕嘟咕嘟冒着泡,蒸汽升腾,将药铺渲染得如同一个烟雾缭绕的、绝望的炼丹房。佛生瘦小的身影在烟雾和人缝中穿梭,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后背,他不停地抓药、包扎、安抚哭号的妇人,嗓子早已喊得沙哑不堪,动作因疲惫而变得僵硬。
“让开!都让开!别堵着门!让傅先生喘口气!” 佛生又一次奋力推开挤在柜台前的人群,声音带着哭腔。他手里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汤,滚烫的药汁在粗瓷碗里晃荡,隔着碗沿烫得他手指发红。
傅鉴飞端坐在酸枝木书案后,他的青布长衫依旧一丝不苟,但眼下的青黑深如墨染,密布的血丝像一张猩红的网罩住了他的眼白。他飞快地写着药方,手腕悬空,运笔如飞,一张张浸染墨迹的黄纸被推到一旁,立刻又被无数伸来的手抢走。他几乎不再抬头细看每一个病人,或者说,眼前所有的面孔都已模糊,只剩下相似的潮红、遍布的疹痘、惊惧的眼神以及喉咙深处那绝望的嗬嗬声。他已经不再询问病症来源,答案早已刻在每一个病人身上,刻在这座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县城里。
“石菖蒲!陈艾叶!雄黄粉!”他口中断续报出药名,声音干涩沙哑,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
“先生!石菖蒲没了!雄黄粉也……也只剩半两了!”佛生带着哭腔的喊声穿透嘈杂,清晰地刺入傅鉴飞的耳中。
傅鉴飞疾书的笔猛地一顿,一滴墨汁重重砸在纸上,洇开一片绝望的黑色。他抬起头,目光掠过佛生惨白的脸,扫向身后那几排巨大的药柜。原本塞得满满当当的小抽屉,此刻许多都已歪斜敞开,露出黑洞洞的内里,如同饥饿的兽口。几个最为关键的、退热解毒的药材抽屉,更是空空如也。一股冰冷的无力感,如同毒蛇,沿着脊椎悄然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几个穿着灰布短褂、胳膊上缠着白布条的男人,粗暴地推搡开堵在门口的人群,挤了进来。为首的是县政府民政科的一个小科员,姓李,傅鉴飞认得他,此刻他脸上捂着厚厚一层布巾,只露出一双写满惊恐和强作镇定的眼睛。
“傅大夫!”李科员的声音隔着布巾,闷闷地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县府紧急通告!凡痘疹病患及接触者,一律返回自家,严加隔离!不得串门,不得聚集!你济仁堂速速清场,不得再收容病人!违令者,以妨碍防疫论处!”他一边说,目光一边在拥挤混乱、病患呻吟的药铺里惊恐地扫过,身体不着痕迹地向门口方向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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