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吱——嘎——!”
刺耳、艰涩的锯木声骤然响起!那巨大的、锃亮的长锯钢齿,像贪婪的毒蛇,狠狠咬进了虬结坚韧的槐树皮。巨大的树身猛地一颤,树叶簌簌落下,仿佛垂死的叹息。锯片每一次推拉,都带出深深的、新鲜的、湿漉漉的木屑,像伤口渗出的血液。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直钻脑髓。
朱师爷的心也跟着那锯声一下下地抽搐、痉挛。那粗大的树根盘根错节,深扎在庙前这片土地上,此刻在无形的力量下痛苦地呻吟、扭曲。他仿佛看到自己一生的根,也在这锯齿下,被生生割裂刨断。他死死攥紧手中的拐棍,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喉头一股腥甜涌上,他强咽下去,嘴角却已溢出一丝暗红的血线,顺着花白的胡须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凝成一点暗红的冰晶。
佛生是被临时征调的。他和几个街坊半大小子,被凶神恶煞的保长从家里赶出来,带到庙前,负责搬运那些从殿堂里拆卸下来的、相对小件些的木料和杂物。
他吃力地搬起一块从窗棂上卸下来的雕花木板。木板很沉,边缘粗糙,上面还残留着昔日工匠精心雕刻的缠枝莲纹路,只是此刻沾满了泥灰和踩踏的污迹。他抱着木板,脚步踉跄地朝庙外指定的堆放点走去。经过那株正被疯狂啃噬的老槐树时,刺耳的锯木声和树身痛苦的“呻吟”让他头皮发麻。他忍不住抬眼望去。
就在那巨大树根盘绕交错的地方,一根特别粗壮、如同虬龙般凸起的侧根,在沉重的锯片反复切割下,终于承受不住,“咔嚓”一声,迸裂开来!断裂处木茬嶙峋,翻卷出惨白而湿润的木质纤维。就在那新鲜断裂的横截面上,几道极其细微、却异常刺眼的暗红色痕迹,如同凝固的血泪,正顺着树心新鲜的年轮纹路,一点一点地渗出来,在灰白的木茬上显得格外惊心。
佛生猛地顿住脚步,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头发根都竖了起来!他抱着沉重的雕花木板,像被施了定身法,呼吸停滞,死死盯着那树根断裂处渗出的“血痕”。他想起济仁堂里那些受伤的病人皮开肉绽时渗出的血色……这树……这树难道也……也疼吗?这个荒谬又可怕的念头攫住了他,让他浑身发冷。
前方传来监工士兵不耐烦的呵斥:“磨蹭什么!快搬!找死啊!”
佛生一个激灵,如梦初醒,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咬着牙,抱着那块沉重的雕花木板,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挪动。那木板边缘粗糙的木刺,深深剐蹭着他的棉袄袖口,发出细微的撕裂声。那树根断裂处渗出的暗红“血痕”,却如同烙印般,死死刻在了他的眼底。
被驱散的烟尘尚未落定,正殿的浩劫便已降临。那最为高大威严、供奉着三圣金身的主殿,在寒风中如同一位被剥去了甲胄的巨人,孤零零地承受着最后的劫数。巨大的撞木,裹着铁头,由十几个精壮的士兵喊着号子,一次次地、沉重地夯砸在合抱粗细的朱红殿柱上!
“咚——!咚——!咚——!”
每一次撞击,都如同沉闷的雷霆在胸腔里炸开!大地随之震颤。殿顶那层层叠叠、色彩斑驳的琉璃瓦,在这剧烈的震动中簌簌抖落,噼里啪啦地摔碎在殿前的青石阶上,溅起一片片五颜六色的碎片。沉重的梁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如同巨兽痛苦的嘶鸣。精美的藻井彩绘,描绘着祥云瑞兽、仙人飞天,在灰尘弥漫中片片剥落,如同褪色的梦境,纷纷扬扬,飘洒下漫天的碎屑。支撑大殿的巨柱,在一次次重击下,表面的朱漆大片大片地龟裂、爆开,露出里面早已干涸发暗的木芯,最后,终于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可怕悲鸣,“嘎吱——轰隆——!”向着内侧轰然倒塌!
尘烟如同蘑菇云般冲天而起,遮蔽了灰暗的天空。
“搬开!全他妈给老子搬开!别碍事!”林兆森站在弥漫的烟尘边缘,挥舞着手臂,声音因兴奋而尖利变形,盖过了残垣断壁倒塌的余响。他看着那曾经神圣不可侵犯的正殿在他眼前化为废墟,脸上涌动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潮红,仿佛拆毁的不是一座庙,而是他通往权势坦途的最后一道藩篱。
士兵和工匠们涌入烟尘,开始清理崩塌的梁柱瓦砾。庙前广场上临时辟出的空旷处,拆卸下来的木料、门窗、砖瓦已经堆成了几座小山。佛生和几个被征调来的少年,正艰难地抬着一扇沉重的、雕着仙鹤祥云图案的侧殿格扇门板,踉跄地往木料堆走。那扇门板异常沉重,四个半大少年抬着,每一步都气喘吁吁,汗水混着泥灰淌进脖颈。
突然,一个士兵指着殿宇废墟中央,大声吆喝着:“老林!快看!那个大家伙还在!”
烟尘稍散,只见倒塌的瓦砾堆中,一口硕大无比的古铜香炉顽强地显露出来。它足有半人多高,三足鼎立,炉壁厚重,表面覆盖着几百年香火熏染出的沉厚包浆,呈现出一种古雅深邃的黯色光泽。炉身上铸造着模糊的云雷纹和古朴的兽面饕餮图案,虽半掩在尘埃瓦砾里,仍透着一股厚重的沧桑与肃穆。这本是庙里烟火最盛的所在,无数虔诚的信徒曾在此点燃香烛,磕头祈愿。此刻,它孤零零地矗立在废墟的中央,仿佛是整个庙宇不屈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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