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 佛生怯怯的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担忧。
傅鉴飞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他只是更紧地攥着那封薄薄的信,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森森白色。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滚烫的、浸透了血的棉絮,灼痛得他发不出任何声音。无尽的悲怆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无力感,如同济仁堂外那浓得化不开的晨雾,冰冷地、沉重地、一丝不漏地将他整个裹挟其中。
午饭时分,药铺后堂弥漫着饭菜的温热气息,却驱不散沉重的氛围。林蕴芝端着一碗青菜和一碟咸菜走进来,放在小方桌上。她身形纤弱,面容清雅,然而眉头总是习惯性地微微蹙着,刻着岁月与忧虑的痕迹。她抬眼看向丈夫,傅鉴飞正独自坐在桌边,背脊挺得笔直,却透出一种异常的僵硬,目光落在桌面的某一处虚空,毫无焦点。桌上,空空如也,午饭尚未动筷。
“鉴飞?” 林蕴芝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她敏锐地捕捉到丈夫身上那不同寻常的气息——一种深埋的、极力压抑却随时可能爆发的惊涛骇浪。她走上前,视线落在丈夫紧紧攥在手里、揉皱了一角的那封信上。那信封的样式和依稀可见的江西邮戳,让她心头猛地一紧。
“辉儿……来信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尖锐,手也不自觉地按在胸口,仿佛要按住那颗骤然狂跳的心。
傅鉴飞像是被惊醒,缓缓抬起眼。那眼神疲惫而空洞,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火焰。他没有说话,只是极为缓慢地、沉重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将那封带着沉重污迹的信,轻轻推到了妻子面前的桌面上。
林蕴芝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是抢一般抓过那封信,急切地抽展开信纸。她的目光贪婪又恐惧地扫过那些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的潦草字迹。起初是急切,渐渐地,每读一行,她的脸色便褪去一分血色,嘴唇也失去了最后一点红润,微微哆嗦起来。读到“截肢者众,锯条不堪重负,竟已崩断数根”时,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当看到“伤者终因失血过多,今晨殁去”时,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终于从她紧绷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我的辉儿啊……” 林蕴芝双手紧紧捂住嘴,指缝间溢出模糊的哭声,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瞬间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信纸上,与那些干涸的暗褐色污迹混在一起。她整个人像被抽去了骨头,软软地瘫坐在旁边的凳子上,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那封短短的信,像一座无形的山,压垮了她苦苦支撑的堤坝。
傅鉴飞伸出手,越过桌面,紧紧握住了妻子冰冷而颤抖的手。他的手心同样冰凉。夫妻俩的手在桌面上紧紧交握,汲取着对方那微不足道的一丝暖意,也分担着彼此那深不见底的冰冷。没有言语,只有无声的泪水在两张苍白的脸上肆意流淌。后堂的空气凝固了,只剩下林蕴芝压抑的啜泣和窗外单调的滴水声,一声声,敲打在死寂的心上。
饭桌上的青菜早已失去了热气,咸菜碟子孤零零地摆在那里,无人问津。
下午,济仁堂重新开门。傅鉴飞强迫自己收拾好破碎的心情,坐回诊桌后。但那张信纸上的字句,那些“沸水浇淋”、“烙铁灼之”、“锯条崩断”的触目惊心的描述,如同附骨之疽,在他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的间隙里反复闪现。他搭在病人手腕上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脉搏的异常紊乱。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阴霾笼罩着他,如同济仁堂门外那驱之不散的浓雾。
临近傍晚,光线更加昏暗。一个戴着破斗笠、穿着满是泥泞的粗布短褂的乡下汉子,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地挪进了药铺。他身上带着一股浓烈的汗臭、土腥气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搀扶他的邻人压低声音对傅鉴飞道:“傅先生,老李家的小子,昨天上山打柴,踩中了‘野猪夹’,脚踝给咬穿了!流了好多血,好不容易拖回来……”
那叫老李的青年汉子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失血,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滚落。他一只脚虚虚点地,包裹着伤口的破布被暗红色和黑黄色的污秽浸透,散发出不祥的腥臭味。
“快,扶他坐下!” 傅鉴飞立刻起身,示意佛生帮忙将伤者扶到诊桌旁的凳子上。他熟练地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那污秽的裹脚布。当伤口完全暴露出来时,饶是傅鉴飞行医多年,见过无数创伤,也忍不住心头一凛!
脚踝处一个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撕裂伤口,边缘皮肉翻卷,颜色发暗,肿胀得厉害。伤口深处,隐约可见断裂的韧带和白色的骨茬。最糟糕的是,伤口周围已经开始泛红发热,一些淡黄色的脓液正从裂开的深处缓慢渗出。感染!
“伤势太重,耽搁太久了!” 傅鉴飞沉声道,眉头紧锁。他迅速起身走向药柜,动作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沉稳,但若细看,那沉稳之下仿佛压抑着某种摇摇欲坠的东西。他拉开几个抽屉,指尖快速拨弄着里面的草药,眉头却越锁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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