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急促的脚步声消失在窄道深处。柜台边,林蕴芝的手停在半空,指尖的丝帕抖了一下。她缓缓收回了手,将那方沾了细微血痕的帕子不着痕迹地攥入手心,脸上的神情已恢复成惯常的沉稳平静,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温柔涟漪从未出现过。她抬眼看向林世才,他额角的汗珠已经消失,只余下眉宇间一层挥之不去的冷峻。
“快些准备吧,营部那边,催得紧。”她语气平淡地叮嘱了一句,不再停留,转身走向后院,姿态依旧沉稳端庄,唯有那攥紧帕子的指节,透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僵硬。
夜色如墨汁般浓稠地漫过武所城低矮的檐角,吞没了最后一点天光。白日里街道上那种混杂着惶惑与压抑的喧嚣彻底沉寂下来,只剩下几声零落的犬吠和远处军营方向隐约传来的口令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济仁堂后院的正房里,只点了一盏小小的煤油灯。豆大的灯火在灯罩里投射出一圈昏黄、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屋内简单而老旧的陈设:一张红漆剥落的八仙桌,两把太师椅,靠墙是笨重的旧式雕花木床。空气里浮动着白天药材残留的气息,混合着一种老木头和樟脑丸的陈腐味道。
林蕴芝坐在靠窗的梳妆台前。这梳妆台也颇有些年头,镜面水银已有些发花,映出的人影带着朦胧的倦意。她没有解开发髻,只是用一把细齿木梳,一下下,缓慢而机械地梳理着鬓边垂下的几缕碎发。镜中那张脸,依旧能看出年轻时姣好的轮廓,只是眼角的细纹和眉宇间那层抹不去的忧色,无声地诉说着岁月与操劳的侵蚀。白日里在药铺柜台前那短暂的、近乎失态的一幕,此刻如同锋利的芒刺,一下下扎着她的心。钟嘉桐那瞬间的慌乱与回避的眼神,更是清晰地烙印在她脑海里,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门帘被轻轻掀开,带着一股清冷夜风的气息。傅善云端着一只粗瓷碗走了进来。碗里是温热的、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浓重的苦味。
“姆妈,驱寒安神的药煎好了。”傅善云的声音轻柔,将碗放在梳妆台边缘。
林蕴芝停下梳头的动作,没有回头,只是对着镜中女儿模糊的影子应了一声:“搁那儿吧,稍凉些再喝。”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终于还是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随意,“今儿个……在铺子里,看见嘉桐了?她端着洗衣盆……脸色瞧着不大好?”
傅善云走到母亲身边,拉过一张小凳坐下。昏黄的灯光映着她年轻光洁的脸庞,那双眼睛却显得格外沉静,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洞察。她没有直接回答母亲的问题,只是微微偏着头,目光落在母亲依旧紧攥着梳子的手上。
“姆妈,”她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有些话,做女儿的本不该问。只是……近来铺子里伙计们私底下,闲话……渐渐多了起来。”
林蕴芝握着梳子的手猛地一紧,梳齿几乎嵌进掌心。镜中,她的脸色在摇曳的灯火下似乎更苍白了几分。她强自镇定,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哼:“什么闲话?舌头没个把门的!嚼些什么舌根?”
“嚼的……自然是您和世才叔。”傅善云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挑破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说您待世才叔,格外亲厚些……递个帕子、擦个汗的,旁人都瞧在眼里。还有人说……深更半夜,药库那边……”她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不言而喻。
屋内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煤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林蕴芝猛地转过身,梳妆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盯着女儿,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戳穿后的惊怒和难堪。“胡说八道!”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尖锐,“哪个不入流的烂舌根嚼出这等下作话来?世才是你爹的徒弟!是济仁堂的顶梁柱!我待他亲厚些,那是看在你爹的面上!看他为铺子出力!”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试图用激烈的斥责掩盖内心的慌乱。
“姆妈!”傅善云迎上母亲惊怒的目光,没有丝毫退避。她的声音不高,却有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母亲的斥责,“姆妈,您先消气。这些话是难听,可……空穴不来风。您待世才叔如何,我是您的女儿,难道平日里,就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吗?”
这话像一记闷棍,狠狠敲在林蕴芝心上。她张了张嘴,那些激烈的辩驳堵在喉咙口,却再也发不出有力的声音。她看着女儿那双清澈、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气势瞬间垮塌下去,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筋骨,颓然跌坐回梳妆凳上。她用手撑住冰凉的台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善云……”她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力,“你……你年纪小,你不懂……这世道,这武所城,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孤儿寡母,盯着这份你爹留下的产业?唾沫星子……是真的能淹死人的!济仁堂的招牌,就是我们的命!它不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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