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朝堂之上波谲云诡，暗流涌动。
明面上，皇帝陛下似乎采纳了翰林修撰李修的部分谏言，下旨要求彻查此次春闱是否存在疏漏，着礼部与都察院协同办理。旨意措辞温和，留有余地，仿佛只是走个过场，安抚一下激愤的学子。
但这道看似不温不火的旨意，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柳家一派中激起了千层浪。
礼部衙门内，侍郎周显端着官窑青瓷茶盏，盏中上好的雨前龙井此刻尝起来却有些苦涩。他对着前来探口风的几位门生故旧，强自镇定地捋着胡须：“陛下圣明，不过是为平息物议，例行公事罢了。我等身正不怕影子斜，配合调查便是。尔等也要约束门下，近日谨言慎行，莫要授人以柄。”
话虽如此，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慌乱，却没能逃过某些有心人的眼睛。尤其是当他看到协理调查的名单里，赫然有那个愣头青李修的名字时，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溅出几滴微烫的茶水。
退堂后，他独自坐在值房里，门窗紧闭，额角却渗出细密的冷汗。不对劲……皇帝的态度看似平和，为何偏偏点了那个处处与世家作对的李修？这更像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而真正的风暴，始终隐藏在无人可见的阴影之下。
玄影率领的暗卫，如同最精密的机器，按照帝王划定的方向，无声而高效地运转起来。
夜深人静，一道黑影如壁虎般游走在礼部档案库高耸的外墙上，巧妙地避开了几处看似寻常的巡逻间隙，用特制的工具无声无息地拨开内窗插销，滑入弥漫着陈旧墨香和灰尘气的库房内部。他目标明确，直奔存放本次春闱试卷的架阁。借助指尖微弱的莹石光芒，他快速翻阅、比对，目光锐利如鹰隼，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差异——笔锋的转折、墨色的浓淡、甚至纸张边缘一个不经意的折痕。
另一道黑影，则潜伏在周显府邸书房外的茂密树冠中，呼吸与夜风融为一体，透过窗纸的微小缝隙，冰冷地注视着室内焦灼踱步的周显，以及他屏退左右后，悄悄召来的那个负责试卷誊录的心腹小吏。两人压得极低的交谈声断断续续传出，虽听不真切，但那小吏煞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身体，却比任何供词都更能说明问题。
第三路人马，则化装成寻常商贩、挑夫，混迹于京城的茶楼酒肆、烟花巷陌，不动声色地接近那些近日忽然阔绰起来、呼朋引伴、大肆庆祝高中皇榜的纨绔子弟。几杯黄汤下肚，或是美人温言软语相伴，总有人管不住舌头，得意忘形地漏出一两句“多亏家中打点”、“周大人果真守信”之类含糊却又指向明确的话语。
一条条看似微不足道的线索，从不同的方向汇聚而来，流入皇宫深处那座冰冷的殿宇。
“……试卷笔迹核对共计三十七份，其中八份落榜试卷与中榜试卷笔迹相似度极高，疑为同一人所做，却分属不同考生姓名。另有五份中榜试卷，字迹娟秀工整，与考生登记资料中所述‘自幼习武、疏于文墨’情况严重不符……”
“……三月初五夜，周显于府中密见誊录房吏目赵钱，赐银票二百两，嘱其‘紧闭口舌’。翌日，赵钱其幼子名下，多出京郊良田五十亩……”
“……考生张纨（吏部尚书外甥）、李跨（永昌伯幼子）等人，于放榜前三日，曾在其常聚的百花楼酒后狂言，‘功名早已囊中之物’、‘家中已打点至周侍郎处’……”
“……经查，周显府中一宠妾之弟，放榜前三日于地下钱庄一次性还清赌债白银五千两，来源不明……”
乾清宫内，陆景渊看着玄影呈上的密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指尖划过那一条条罪证时，用力至微微泛白。
铁证如山！
虽然还欠缺最直接的人证物证，但这些拼图碎片，已足够勾勒出整条肮脏链条的清晰轮廓！周显，就是那个胆大包天、偷梁换柱的蠹虫头子！
而支撑他敢如此肆无忌惮的，无疑就是他背后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柳树”！
好啊，真是好得很！国之抡才大典，竟成了他们柳家结党营私、培植势力的后花园！
一股冰冷的怒焰在他胸中翻腾，几乎要破膛而出。但他死死压住了。
现在还不到最后摊牌的时候。他要放长线，钓大鱼。周显不过是个马前卒，他要顺着这根藤，摸出后面更大的瓜！更要借此机会，将科举这块阵地，狠狠地从世家手里夺回来！
他抬眸，看向如同雕像般伫立在阴影中的玄影，声音冷得掉冰渣：“继续给朕盯死！尤其是周显和柳家之间的任何联系。赵钱那边，先不动，以免打草惊蛇。给朕撬开他的嘴，让他成为我们的人，关键时刻，朕要他反戈一击！”
“是！”玄影领命，身形一晃，再次消失。
陆景渊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里，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碎玉轩窗下胡言乱语的女人。
红的墨，黑的心……
姓周的坏老头……
偷别人的字……
柳树底下的坏虫窝……
一句句疯语，如同最精准的预言，将他引向了藏污纳垢之地。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案。
沈星落……你究竟，是人是鬼？
这一次，他心底那杆怀疑与信任的天平，在无数铁证面前，不由自主地，又向着“可信”的那一端，沉下去一分。
而这一分，重若千钧。
他拿起朱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一个“周”字，又在其上，重重打了一个叉。
墨迹淋漓，杀气四溢。
网已收紧，狐獾……终现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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