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渊踏入碎玉轩时,身上还带着从乾清宫带出的沉郁戾气和秋风的寒凉。他眉头紧锁,面色比天色还要阴沉几分,那股无形的帝王威压让原本就战战兢兢的常嬷嬷和张、王嬷嬷更是屏息凝神,跪伏在地,头都不敢抬。
他挥退宫人,目光径直落向院内。
沈星落正背对着他,蹲在那方曾惊艳了他的枯山水石盆前,但这次她不是在欣赏,而是……在搞破坏。
她手里攥着一把不知从哪儿捞来的湿泥,正胡乱地拍打在那些原本勾勒出静谧波纹的白砂上,嘴里还念念有词:“堵住!堵住!坏水!咬人!都冲跑啦!”她动作粗暴,将精心营造的意境毁得一塌糊涂,看上去完全是在发泄式的胡闹。
陆景渊本就烦躁的心绪更添一层阴霾。他来这里是想寻求一丝不同寻常的“灵感”,不是来看一个疯子玩泥巴的!
他强压下拂袖而去的冲动,冷声开口:“你在做什么?”
沈星落似乎被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脸上、手上都沾满了泥点,看到是他,她非但不怕,反而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指着被自己弄乱的石盆,带着哭腔嚷嚷:“水……坏水!发脾气!冲垮了泥巴房子!蚂蚁……蚂蚁都掉水里啦!没吃的!没家啦!呜呜……”
她说的颠三倒四,却奇异地戳中了陆景渊此刻最焦灼的心事——雍州那失控的洪水,那无数被冲垮家园、流离失所的“蚂蚁”!
他心中一动,耐着性子走近几步,顺着她的话问:“哦?那该怎么办?坏水发脾气,冲垮了房子,蚂蚁没吃的了。”
沈星落歪着头,眨巴着沾了泥水的睫毛,似乎很努力地思考这个“难题”。她扔掉手里的泥巴,又开始摆弄那些石子。她把几块大石头堆在一起,挡住“水流”的方向,又拿起一些小石子,放在“蚂蚁”(真正的一队爬过盆沿的蚂蚁)面前,嘴里嘀嘀咕咕:
“光给米米……不行不行……”她摇着头,模仿着某种语气,“懒蚂蚁……躺地上……张着嘴……等……会饿死……还会抢……打架!”
她的话粗糙直白,却让陆景渊瞳孔微微一缩!这正是他最担心的情况之一——单纯发放救济粮,极易养成惰性,且僧多粥少,必然引发争抢甚至暴乱!
“那该如何?”陆景渊的声音不自觉地绷紧了几分。
沈星落似乎被问住了,抓了抓乱七八糟的头发,忽然,她眼睛一亮,像是想到了绝妙的主意。她兴奋地抓起几只蚂蚁,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在一块小石子上,然后推着那块小石子,模拟移动的样子,沿着“河岸”移动。
“让蚂蚁……自己干活!”她大声宣布,表情认真得像是在阐述真理,“搬小石头!垒高高!挡住坏水!”
“挖沟沟!把坏水引走!”
“修路路!去找更多的米米!”
她一边说,一边用石子、砂土笨拙地演示着:“干活!就有米米吃!不干活……饿肚子!这样……蚂蚁有力气……房子也能修好……坏水也听话啦!”
她抬起头,脸上脏兮兮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看着陆景渊,邀功似的问:“对不对?聪明的蚂蚁……有饭吃!懒蚂蚁……饿肚皮!好不好?”
轰——!
如同一道闪电劈开迷雾!陆景渊只觉得脑海中嗡的一声,被这最简单直接却又无比犀利的“疯话”彻底击中了!
以工代赈!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让灾民以劳动换取食物!组织他们加固堤坝、疏浚河道、修建道路房屋!
如此一来,朝廷发放的粮食不再是无偿的施舍,而是劳动的报酬!既能筛选出真正需要救助的青壮劳力,避免养懒汉,又能将赈灾与灾后重建结合起来,最快速度恢复生产秩序!更能极大程度地减少官吏从中盘剥贪墨的机会——干活才能吃饭,干了多少活,发多少粮,都是有目共睹,难以做手脚!
这……这简直是解决当前困局最完美、最一举多得的策略!
他从未在任何圣贤书、任何朝臣奏对中听到过如此清晰、高效又极具操作性的办法!这完全超越了这个时代固有的赈灾思维!
巨大的震撼和狂喜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心神。他猛地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住沈星落,几乎要抓住她的肩膀:“谁告诉你的?这法子是谁教你的?!”
他的语气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急促骇人。
沈星落被他吓得往后一缩,手里的石子掉在地上,脸上的兴奋瞬间变成了恐惧和委屈,扁着嘴,眼泪说来就来:“呜……蚂蚁……蚂蚁自己说的……凶……黑蝴蝶凶我……”她开始语无伦次,又变回了那个受惊的疯子,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陆景渊猛地清醒过来。
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吓到的、满脸泪水泥污、神智显然不清的女子,再回想她刚才那些看似幼稚的蚂蚁比喻,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是了。没人教她。这只是一个疯子在玩泥巴时,基于最朴素的道理(劳动换取食物)产生的、看似荒诞却直指核心的“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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