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碎玉轩后院那片曾被视作不毛之地的田畦,竟也挣扎出几分稀稀拉拉的绿意。番薯苗伸展开了心形的叶片,玉米苗蹿出了细长的嫩尖,虽然瘦弱,却顽强地昭示着生命的力量。
沈星落蹲在田边,看得目不转睛,仿佛那不是几棵弱苗,而是什么稀世珍宝。莲儿在一旁用小瓢仔细地浇着水,动作小心翼翼。
“娘娘,这苗苗真能长出金疙瘩吗?”莲儿看着那弱不禁风的绿色,实在难以想象。
“能!”沈星落回答得斩钉截铁,眼神发亮,“只要好好伺候,它们就能!比真的金子还金贵!”她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歪头看莲儿,“莲儿,你认得字吗?”
莲儿一愣,摇摇头,脸上有些涩然:“奴婢…奴婢家里穷,哪有机会认字。进宫后,也就能认得个数字,怕领错份例挨打。”
沈星落沉默了一下,随手捡起一根枯树枝,在湿润的沙土地上划拉起来。秋日的阳光照在她沾了泥点的侧脸上,竟有种异常的专注和宁静。
“我教你认个字,好不好?”她声音轻轻的,不像往常的痴傻,也不像算计时的锐利,带着一种纯粹的温和。
莲儿受宠若惊,又有些无措:“娘娘…奴婢笨…”
“这个字最简单,也最厉害。”沈星落不由分说,在沙地上画下一个大大的、歪歪扭扭的“人”字。
“你看,这是一撇,这是一捺。”她用树枝指着,声音平稳,“这叫‘人’字。”
莲儿紧张地看着那个陌生的符号,努力地记忆着笔画。
“人字啊,很有意思。”沈星落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像是透过这个字看到了更深远的东西,“一撇一捺,互相撑着,谁也离不开谁。少了一笔,就倒了,不成字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缓了些,像是在阐述一个最朴素也最伟大的真理:“这世上啊,不管是皇帝老爷,还是咱们这样的,或者是田里种地的,街上卖力气的,归根到底,都是这个‘人’字。都得互相撑着,才能立得住,活得下去。”
她转回头,看着听得有些发愣的莲儿,笑了笑:“你说,要是人人都能认得这个字,是不是就能少些欺负,多些互相撑着?”
莲儿似懂非懂,但看着娘娘那清澈认真的眼神,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热流,用力点了点头。
“来,你试试。”沈星落把树枝递给她。
莲儿紧张地接过,手有些抖,笨拙地模仿着,在沙地上画下第一个歪歪扭扭的“人”字。虽然丑陋,却是一个完整的、属于她的字。
“对!就是这样!”沈星落鼓励地笑着,“多练几遍,就记住了。以后,这就是你的字了。”
主仆二人,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专注,竟没发现不远处的月亮门洞下,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玄黑的身影。
陆景渊下朝,心中记挂着漕运平准署遇到的新的刁难(几家大商会联合抬价,抵制官营船只),信步走来,本是想看看那片荒地能否让他暂时舒缓一下焦躁,却不想,撞见了这样一幕。
他隔着一段距离,停下了脚步。秋风拂过,带来那女子温和而清晰的声音。
“……互相撑着,谁也离不开谁……” “……不管是皇帝老爷,还是咱们这样的……” “……都得互相撑着,才能立得住,活得下去……”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因权谋算计而变得冷硬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他看见那个曾经愚蠢懦弱、后来变得疯癫痴狂的沈氏,此刻脸上那种近乎圣洁的平和与耐心。 他看见那个小宫女笨拙却无比认真地,在沙地上刻画着那个最简单的文字。 他听见那些话语,没有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却直白地戳中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核髓。
她不是在装疯卖傻地隐喻朝政,而是在真正地、纯粹地教导一个地位卑微的宫女,认识“人”为何物。
这一刻,陆景渊心中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困惑,有难以言喻的触动,还有一丝……自惭形秽。
他自幼接受的帝王教育,告诉他驭下、制衡、权术,告诉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却从未有人如此简单又深刻地告诉他,帝王与蝼蚁,本质上都是那需要互相支撑的“一撇一捺”。
他忽然想起自己为雍州灾民、为漕运受阻而焦头烂额,心底深处,多少是为了江山稳固,为了皇权不受挑衅。可曾有如此刻这般,纯粹地因为那是无数个“人”在受苦而忧心?
那个蹲在沙地前的女人,用最粗糙的方式,给他这个帝王,上了一堂最深刻的课。
王德贵跟在身后,大气不敢出。他也看到了听到了,心中骇浪滔天。这沈娘子……到底是真疯,还是……
陆景渊久久伫立,默然不语。他看着沈星落耐心地纠正莲儿的笔画,看着那双沾满泥土的手,如何引导着另一双同样粗糙的手,去触碰文明和道理的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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