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铁论战新解》引发的风暴,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在京城士林乃至朝堂之上炸开了锅。署名“兰台散人”的那篇文章,字字句句如刀,剖开的是世家大族光鲜表皮下的脓疮,疼得他们跳脚,更怕得他们心寒。
争论从国子监蔓延至茶楼酒肆,又从市井街巷反馈回重重宫阙。支持者与抨击者吵得面红耳赤,奏章雪片般飞入宫中,有要求严查“兰台散人”以正视听,亦有慷慨陈词支持文中观点的。
而处于风暴边缘的碎玉轩,却异样平静。沈星落依旧每日往返于静思斋与兰台阁之间,神色如常,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她甚至又在静思斋开了两堂课,讲的却是前朝女子改良织机、提高纺纱效率的“旧闻趣事”,听得小宫女们啧啧称奇,全然不知她们的先生正是外界吵翻了天的“兰台散人”。
但这份平静,终究是假象。
长春宫内,昔日繁华奢靡的殿宇,如今却弥漫着一股冰冷的死寂和压抑的疯狂。柳贵妃已被变相软禁多日,虽然未被废去品级,但帝王厌弃、宫人怠慢的事实,却像无数根细针,日夜刺痛着她骄傲的心。
“兰台散人……好一个兰台散人!”她尖利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猩红的唇瓣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她不是蠢人,那篇文章指向如此明确,观点如此犀利,除了那个突然开了窍、日日泡在国史馆的沈星落,还能有谁?!
父亲柳相昨日暗中递来的消息更让她如坠冰窟。消息说,皇帝对那篇文章并未动怒,反而在早朝上压制了要求严查的奏请,只轻描淡写地说“士林清议,不必过度干涉”。更让她恐惧的是,父亲语气沉重地提醒她,沈氏频繁出入国史馆,恐非单纯整理档案那么简单,让她务必警惕。
警惕?她一个失宠被软禁的贵妃,还能如何警惕?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那个贱人,躲在故纸堆里,挖出更多不利于柳家的东西,最后将整个柳氏一族都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吗?
不!绝不可能!
一股极致的怨恨和恐慌在她心中疯狂滋长,最终酝酿成毁灭一切的毒火。既然她不好过,那谁都别想好过!尤其是沈星落!还有那些可能藏着柳家污点的破烂卷宗!
“秋菱!”她猛地站起身,声音嘶哑而尖锐。
心腹大宫女秋菱连忙上前,脸色也是苍白惶恐:“娘娘……”
“去!想办法……去找……”柳贵妃的眼睛因疯狂而布满血丝,她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贴着秋菱的耳朵,吐出毒蛇般的指令,“去找负责修缮兰台阁西北角漏雨屋顶的那几个老匠人……给他们重金,不,抓住他们的把柄!让他们……让兰台阁,‘意外’走水!”
秋菱吓得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娘娘!不可啊!那是国史馆,纵火焚烧国史,是……是滔天大罪啊!”
“滔天大罪?”柳贵妃凄厉地笑了起来,笑容扭曲而绝望,“难道现在就不是罪了吗?等那贱人把那些东西翻出来,我们一样是死路一条!烧了!全都烧了!死无对证!谁又能知道里面曾经有过什么?”
她猛地抓住秋菱的肩膀,指甲深深掐入她的皮肉:“做得隐蔽些……就说是天干物燥,旧烛台引燃了帷幔……或是他们修缮时不慎走了火……快去!”
秋菱被她眼中的疯狂吓得魂飞魄散,深知已无法劝阻,只得哆哆嗦嗦地应下,连滚爬爬地出去了。
柳贵妃瘫坐在冰冷的金砖地上,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色,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她知道这是在赌,赌一场大火能掩盖所有秘密,赌陛下不会为了一个已经烧光的档案馆而深究她这个“可怜”的失宠妃子。
恐惧和疯狂交织,让她选择了一条最决绝,也最愚蠢的路。
两日后,夜。
兰台阁本就人迹罕至,入夜后更是漆黑一片,只有两个老太监在前殿打着瞌睡值守。几个黑影,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到了档案馆舍的西北角。那里堆放着一些平日修缮屋顶用的废料和桐油。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桐油味。一根被点燃的火折子被颤抖着扔进了堆满易燃物的角落。
火苗起初很小,蹿动了几下,似乎快要熄灭。但很快,它舔舐到了浸满桐油的麻布,“轰”地一下,猛地窜起,瞬间引燃了干燥的木料和堆放在附近的旧书稿!
火势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浓烟滚滚而出!
“走水了!!兰台阁走水了!!”
尖锐的呼叫声划破了宫廷寂静的夜空。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铜锣声。
纵火的那几个匠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趁乱消失在黑暗中。
火越烧越大,贪婪的火舌舔?着古老的窗棂梁柱,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映红了半边天空。百年积累的纸张、木架,成了最好的燃料。
“快救火!” “快禀报陛下!” “水!快打水来!”
宫人们乱作一团,提着水桶脸盆匆匆赶来,却被炙热的火焰和浓烟逼得难以靠近。
长春宫内,柳贵妃站在窗前,望着远处那冲天的火光和滚滚浓烟,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癫狂的笑容。
烧吧!烧得好!把一切都烧干净!
她仿佛已经看到,那些记录着柳家不堪过往的卷宗,在烈火中化为灰烬。也仿佛看到,沈星落失去了最大的依仗,那副从容淡定的面具彻底碎裂的模样!
而碎玉轩中,原本已然歇下的沈星落,被外面的喧哗和冲天的火光惊动。她快步走出殿门,望向兰台阁的方向,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那不是意外!
她瞬间就明白了。是柳贵妃!那个女人狗急跳墙了!她竟然敢火烧国史馆!
那里面……不仅有她找到的关于柳家的罪证,更有无数珍贵的、独一无二的历史记录!那是这个王朝的记忆根基!
“莲儿!随我去兰台阁!”沈星落的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变调,她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衣,只穿着单薄的寝衣,便朝着火场的方向疾奔而去。
她的心在滴血。不是为了自己可能功亏一篑的计划,而是为了那些即将毁于一旦的无价之宝。
历史的载体,正在她眼前燃烧。
而纵火者,只为掩盖那见不得光的私心。
夜风呼啸,吹动着她的衣袂和发丝,却吹不散那越来越浓重的烟味,以及其中蕴含的疯狂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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