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帑的款项和皇帝的首肯如同给工巧司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沈星落虽臂伤未愈,却丝毫不敢懈怠,整日忙于规划新器研制、核算成本、遴选可对外发售的物品种类。她深知这是打开局面至关重要的一步,必须走得稳且准。
这日午后,她正与工巧司掌印太监核对一份初步拟定的清单,王德贵却笑眯眯地来了,传的是口谕:陛下言,今日政务稍暇,听闻沈娘子于农事古器颇有见解,邀其共进晚膳,亦可细说其详。
共进晚膳?
沈星落微微一怔。自她穿来,与陆景渊不是朝堂对峙便是冷宫交锋,最“亲近”也不过是火场那日的狼狈相拥与碎玉轩的病榻探视。这般近乎寻常夫妻般的“共膳”邀请,还是头一遭。
她心下念头飞转,面上却不显,只恭敬应下:“臣妾遵旨。”
傍晚,她稍作整理,依旧是一身素净衣裙,未过多装饰,只将伤臂妥善遮掩,便随着引路内侍前往皇帝日常用膳的乾元殿偏殿。
殿内不似正式宫宴那般奢华,却也精致典雅。菜式不多,却样样精巧,热气腾腾,香气四溢。陆景渊已坐在桌前,身着常服,正随手翻着一本书卷,暖黄的宫灯映照下,侧脸线条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竟显出一丝难得的温和。
见沈星落进来,他放下书卷,目光在她吊着的左臂上扫过,淡淡道:“坐吧。伤未好,不必多礼。”
“谢陛下。”沈星落依言在他下首坐下,姿态从容,并无拘谨。
宫人悄无声息地布菜斟酒,随后便安静地退至远处侍立。
“工巧司之事,进展如何?”陆景渊执起银箸,随口问道,像是寻常问询。
沈星落略一沉吟,拣了几样紧要的回了,条理清晰,言简意赅。她提到打算先复原几样于农桑大有裨益的古器,如那日提及的“翻车”,还有前朝曾出现过、后来失传的“代耕架”、“水转连磨”等。
陆景渊听得专注,偶尔问上一两句,皆切中要害。沈星落便引经据典,将古籍中关于这些器物的记载、效用,以及自己结合现代知识对其改进的设想娓娓道来。
话题不知不觉便从工巧司延展开来。许是氛围使然,又或许是沈星落谈及擅长领域时眼中自然流露的光彩太过动人,陆景渊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他提及近日批阅奏折,看到地方上报的几种新式耕作法,似有成效,却又担心推广不易。
沈星落便顺势接过话头,谈起历史上几次着名的农业变革。她从先秦商鞅的“废井田,开阡陌”谈到汉武帝时赵过的“代田法”,又从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谈到前朝推广占城稻引发的粮食产量飞跃。
她并非空泛议论,而是结合各地风土差异,分析其成败得失,言语间常有些令陆景渊耳目一新的见解。
“陛下可知,为何赵过之‘代田法’在关中平原成效显着,于江南水乡却难以推行?非是法子不好,乃是水土异也。关中干旱,代田法利于保墒抗旱;江南多雨,深耕排水反而更为紧要。故而治国也好,推广农技也罢,皆需因地制宜,不可一概而论……”
陆景渊听得入神,不由颔首:“此言有理。朕往日只觉他们推行不力,倒未曾深思至此。”
话题又引至漕运。陆景渊对每年耗费巨大的漕运颇为头疼,提及前朝曾有大臣提议开凿新渠,却因工程浩大、劳民伤财而作罢。
沈星落沉吟片刻,道:“开凿新渠,确是下策。前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功在千秋,然当时确是耗尽民力,遂成暴政。陛下可知,汉武时,桑弘羊亦曾为漕运之事头疼?”
“哦?桑弘羊如何应对?”陆景渊颇感兴趣。自那日“盐铁论”后,他对这个历史人物看法已颇为复杂。
“桑弘羊并未一味强征民夫开凿河道,而是改良了运粮的船只和装卸之法。”沈星落道,“他令工匠造‘漕船’,船底更平,吃水更浅,载重量却更大;又于漕运沿途关键节点设‘转运仓’,节级转运,减少空驶损耗。虽未根除漕运之弊,却也在当时大大提高了效率,节省了民力。可见,有时改良工具与技术,比兴师动众的大工程更为事半功倍。”
陆景渊眼中闪过一抹亮光,若有所思。
膳食用至一半,气氛已不似最初那般拘谨。沈星落见识之广博、思虑之深远,一次次超出陆景渊的预期。她不仅熟知历史事件,更能穿透表象,直指核心利弊,并能与当下困境相互印证,提供一种全新的、极具启发性的视角。
这已远远超出了一个深宫后妃应有的范畴,甚至超越了绝大多数皓首穷经的朝臣。她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立于时光长河之上,俯瞰着历代兴衰得失,而后一针见血地指出关窍。
陆景渊看着她。看着她说话时微微闪动的长睫,看着她因认真而微微抿起的唇瓣,看着她用那只未受伤的右手,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比划,阐述着她的观点。
宫灯柔和的光晕笼罩着她,褪去了平日里的清冷与锋芒,竟显出一种别样的专注与……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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