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殿，烛火摇曳，映照着陆景渊苍白而专注的侧脸。他几乎将整个人都埋进了堆积如山的古籍之中，手指因虚弱而微微发颤，却仍固执地一页页翻过那些泛黄的纸页，寻找着虚无缥缈的答案。偶尔剧烈的咳嗽声从内殿传来，撕心裂肺，听得外间的沈星落心脏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那咳嗽声比任何冰冷的言语都更让她刺痛。她猛地攥紧了手心，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不信她，疏远她，甚至惧怕她。这认知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五脏六腑。委屈和酸楚几乎要将她淹没，但此刻，绝不是沉溺于儿女情长的时候！

他的毒还未解！

那些暗处的毒蛇还未揪出！

这摇摇欲坠的朝局还需稳固！

她不能倒，更不能乱。

沈星落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底的脆弱已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坚毅。她转身，不再聆听内殿那令人心焦的翻书声和咳嗽声，对侍立一旁的阿蛮沉声道：“去太医院，将所有关于解毒、毒理、尤其是记载有‘血枯藤’及其相生相克药材的典籍，全部搬到偏殿来。再去御药房，取一些‘血枯藤’的样本过来。”

阿蛮看着自家小姐瞬间收敛了所有情绪、变得冷硬如冰的模样，心疼得眼圈发红，却不敢多问，立刻领命而去。

很快，偏殿也被书卷占满，空气中弥漫着与内殿相似的陈旧墨香，却混合着更浓郁的草药气味。

沈星落坐在案前，目光扫过那些艰深晦涩的医书药典。中医理论博大精深，对她而言几乎是另一个陌生的领域。但她没有丝毫犹豫，如同最饥渴的学生，一头扎了进去。

她看不懂阴阳五行、经络穴位的玄妙理论，便跳过那些，只专注于最实际的部分——药性、配伍、症状、解法。她强大的逻辑思维和记忆能力在此刻发挥了作用。她将“血枯藤”的特性（性极阴寒，侵蚀心脉，诱发咯血）作为核心关键词，疯狂地在浩如烟海的记载中筛选、匹配、比对。

遇到不解的术语，她便圈出来，命阿蛮立刻去太医院寻一个口风最紧、医术扎实的老太医来，也不说缘由，只隔着屏风一个个地追问。老太医虽疑惑于皇后为何突然对深奥毒理感兴趣，但碍于凤威，只得战战兢兢地解答。

时间在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中流逝。沈星落忘了疲惫，忘了饥饿，更刻意忽略了心脏深处那细密不绝的疼痛。她全部的心神都凝聚在眼前的字里行间，试图从古人千年的智慧中，找到一把能救她心上人性命的钥匙。

偶尔，内殿的咳嗽声会骤然加剧，或是传来瓷器轻微碰撞的声响（或许是药碗），她的笔尖便会猛地一顿，呼吸停滞一瞬，然后强迫自己再次聚焦于眼前的文字，只是那捏着笔杆的手指，会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她不能进去。

他不想见她。

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似乎只剩下了这个。

……

不知过了多久，阿蛮悄步进来，手里端着膳食，声音带着哭腔：“小姐，您多少吃一点吧，从早上到现在，您滴水未进……您的脸色比陛下好不了多少……”

沈星落恍若未闻，头也不抬，只是指着刚翻到的一页记载，语速极快地问道：“阿蛮，方才刘太医说‘赤阳子’性烈，常用来化解寒毒，但需佐以‘凝露花’调和其燥性，防止反伤心脉，是不是记载在这里？”

阿蛮的眼泪啪嗒一下掉了下来，只得将膳食放在一旁，凑过去看：“是……是的，小姐……”

“好。”沈星落迅速提笔在一旁的纸上记下，“赤阳子”和“凝露花”被圈在一起，旁边打上一个问号，意味着需要进一步验证其配伍比例和效果。

她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却依旧不肯停下。多找到一种可能，他就多一分希望。

就在这时，莲儿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道：“娘娘，女学堂那边……今日的课业已经结束了，几位女官将学生们的功课送来了，说……说盼着娘娘身子安康，能早日回去授课。”莲儿的语气小心翼翼，带着明显的担忧。宫中帝后同时“病倒”，风声鹤唳，女学堂那边也人心惶惶。

沈星落翻页的手指微微一顿。

女学……那是她投入了无数心血，象征着希望与未来的地方。此刻听来，竟恍若隔世。

她沉默了片刻，没有抬头，只是声音有些沙哑地道：“功课放在那边吧。告诉她们，本宫无事，让她们安心学业，不得懈怠。若有任何难题，可记录下来，递进宫来。”

“是。”莲儿轻声应下，将一叠写得工工整整的纸张放在桌角，担忧地看了自家娘娘一眼，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沈星落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叠功课上。最上面一份，是阿蛮的算学作业，上面用工整却稍显稚嫩的字迹，密密麻麻地演算着她教授的现代算术题，旁边还有几句关切问候的悄悄话。

一股微弱的暖流，悄然注入她几乎被冰封的心湖。

看，并非全无希望。她所做的并非全无意义。至少，还有这些孩子在努力向上，还有这片她试图改变的天地，在默默给予她回响。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从这叠功课中汲取到了些许力量，再次将注意力拉回到艰深的医书上，眼神变得更加坚定。

内殿的陆景渊，又一次因疲惫和虚弱而短暂昏睡过去。书从手中滑落也浑然不觉。

外殿的沈星落，嚼着冰冷无味的点心充饥，目光片刻不离书卷，时而蹙眉沉思，时而疾书记录。

两人隔着一道殿门，各自被困在各自的囹圄之中——一个被困在寻找“异世”答案的执念里，一个被困在解救“眼前人”的焦灼中。

夜深似海。

沈星落终于抵不住极致的疲惫，伏在案上昏睡过去。睡梦中，她似乎依然不得安宁，眉头紧锁，眼角犹带着一丝未干的湿意。

而在她手边，那叠写满了各种药材名、配伍猜想、以及大大问号的纸上，终于渐渐有了几个被反复圈出的、可能有效的解毒方子雏形。

那是她用几乎熬干的心血，从故纸堆里，为他强行刨出的一线生机。

天，就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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