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种近乎坦率的固执，“儿臣还是更喜欢看话本。”

李世民怔住了。他预想过儿子可能会找各种理由推脱，或是阳奉阴违，却万万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甚至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说出这样“不成体统”的话。

一股怒意下意识地涌上心头，身为帝王、身为父亲的权威似乎受到了挑衅。他眉头蹙起，刚要开口训斥，目光却撞上了儿子那双眼睛。

那里面，没有狡黠，没有算计，甚至没有平日的阴郁和叛逆，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孩子气的坦诚，以及那坦诚背后，一丝微不可察的……恳求？他在恳求什么？恳求允许他的“不喜欢”？

李世民到了嘴边的话，忽然哽住了。他看着儿子紧紧抱着《括地志》的样子，那姿态，不像是在拥抱知识，更像是在抱着一块盾牌，抵御着来自父皇、来自二哥、来自整个世界的期望。而那声“喜欢看话本”，不是挑衅，而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守卫着内心最后一点属于自己的、无关乎储君身份的真实喜好。

这一刻，李世民忽然明白了。他赏赐这部书，本意是激励，是引导，可落在承乾心里，或许只剩下比较、压力和更深的不被理解。

他想起承乾年幼时，缠着自己讲那些志怪传奇的模样，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好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双眼睛里的光，渐渐被阴霾所取代？是从足疾之后？是从自己将更多目光投向泰儿之后？还是从这沉重的、名为“储君”的枷锁，一点点套在他身上之后？

满腔的怒火，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倏然泄去，只余下一片酸涩的无力与怜惜。

他还能逼他吗？逼他成为一个他根本不想成为的、完美的太子？就像当年，父皇也曾试图将他李世民塑造成一个安分守己的王爷一样？

良久，李世民轻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有无奈，有释然，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某种既定轨迹的放弃。

他看着依旧倔强地抱着书、等待着他雷霆震怒的儿子，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最终，化作了一片深沉而温和的波澜。

“随你吧。”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有着千钧之重。

李承乾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他以为会迎来斥责，会听到“朽木不可雕”的失望论断，却万万没想到，是这三个字。

李世民没有再看儿子惊愕的表情，他站起身，目光掠过那套被李承乾抱得死紧的《括地志》，又扫过榻上那卷被翻得起了毛边的市井话本，摇了摇头，转身向殿外走去。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李承乾清晰地看到，父皇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紧绷的侧脸线条，也柔和了下来。那不是一个帝王对储君的表情，那更像是一个父亲，看着自己那个不成器、却偏偏拿他没办法的傻儿子时，那种又好气又好笑的……纵容。

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的光线。

李承乾依旧保持着怀抱《括地志》的姿势，僵硬地站在原地。殿内一片死寂，只有他逐渐加重的呼吸声。

“随你吧……”

父皇的声音，和他最后那个眼神，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

没有斥责，没有强迫，只有一种……放手？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情绪猛地冲上他的心头，是解脱？是茫然？还是一种被理解了的委屈？他分辨不清。只觉得眼眶阵阵发热，视线迅速模糊起来。

他再也支撑不住，抱着那套沉甸甸的《括地志》，缓缓滑坐在地。冰冷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华贵的紫檀木书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肩膀微微颤抖着，将脸深深埋入那带着墨香和檀木香的书籍之间，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脆弱、所有的矛盾、所有无人可诉的孤寂，都藏匿于这父皇赏赐的、“不喜欢”的学问之后。

这一场看似平淡的父子交锋，没有赢家，也没有输家。只有一声叹息，一句“随你吧”，和一个在无人看见处，悄然崩溃的储君。而那悄然绽放的笑意与决堤的泪水，或许，是这对天家父子之间，一次最接近“和解”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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