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靠向椅背，目光不再锐利，而是带着一种李承乾从未见过的、近乎脆弱的神态，投向了窗外那株在秋风中摇曳、已现枯黄之意的古柏。

他的声音不再高昂，变得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无力感，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李承乾的心上：

“承乾……朕，老了。”

简单的四个字，却如同千钧重锤，狠狠砸下。

李承乾浑身一震，所有激烈的言辞都被堵在了喉咙里。他怔怔地看着父皇，看着他那明显松弛下来的面部线条，看着那鬓角再也无法遮掩的霜色，看着那双曾经承载着整个天下的眼睛里，此刻流露出的、毫不掩饰的疲惫与……对时光流逝的恐惧。

“朕知道……”李世民继续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儿子做最后的交代，“那些丹药，或许……并非善物。可是……”

他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李承乾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审视，有担忧，有未竟的期望，还有一种李承乾看不懂的、深沉的悲哀。

“朕只是想……多活几年。”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恳求与执念：

“朕想……看看你……登基。”

“看看这大唐的江山，交到你手上的那一天。”

“……”

李承乾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看看你登基”。

这五个字，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他最脆弱、也最抗拒的命门。

他一直以为，父皇执着于让他当太子，是为了所谓的祖宗法度，是为了帝国的稳定，是为了那冷冰冰的“责任”。他从未想过，或者说，他不愿去想，这其中，或许还掺杂着一个日渐衰老的父亲，对儿子那未竟的、甚至是绝望的……期待。

父皇不是在逼他继承皇位，父皇是在……祈求时间，祈求能亲眼看到他走上那个位置，哪怕只是看一眼。

这比他任何一次严厉的斥责、任何一次强势的安排，都更让李承乾感到窒息，感到一种无处可逃的沉重压力。

他看着父皇那疲惫而执拗的眼神，看着那因服用丹药而隐隐泛着不正常潮红（或许是他的错觉）的面颊，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恐惧、悲哀与茫然无措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阻止不了父皇服用丹药。

他也逃避不了那终将到来的“登基”。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关于丹药有毒的劝诫，所有关于他不想当皇帝的申诉，在父皇那句“只是想多活几年，看看你登基”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残忍。

他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低下头，避开了父皇那令人无法承受的目光。

殿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丹药盒中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奇异气味，依旧在空气中顽固地弥漫，如同一个不祥的预言，笼罩在这对关系复杂的天家父子头顶。

李承乾的心中，第一次对那个他一直抗拒的“未来”，生出了一股真正的、刺骨的寒意。父皇在衰老，在试图用毒药延续生命，只为了“看看”他登基。而他，这个被寄予了如此沉重“期望”的太子，他的路，究竟该如何走下去？

这危机感，不再关乎权力斗争，而是关乎生命本身，关乎那无法抗拒的、正一步步逼近的宿命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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