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那套“垂拱而治”的敷衍艺术,如同在精密的帝国机器里撒下了一把粗粝的沙砾。太子朱笔挥洒出的每一个“知道了”、“准”、“问房玄龄”,看似轻飘飘,落在地上,却都化作了一块块沉甸甸的巨石,不偏不倚,十有八九都砸向了梁国公、尚书左仆射房玄龄的案头。
显德殿内,李承乾可以“嗯啊”了事,可以“你看着办”推脱,可以神游天外。但帝国的车轮却不能因此停转。那些被太子“垂拱”掉的军政要务、民生疾苦,并不会消失,它们如同汇入江河的溪流,最终都汹涌地奔流至政事堂,汇聚在房玄龄那张已然被文书淹没的公案之前。
半月下来,房玄龄仿佛苍老了十岁。
他本就是文臣,不似武将那般体魄强健,年岁也已不轻。如今,他每日天不亮便需抵达政事堂,常常要到宫门落钥时分,才能拖着几乎僵直的身子,在暮色中蹒跚归家。案头上的文书,非但没有因他的呕心沥血而减少,反而有越积越高的趋势。
太子批示的模糊不清,带来了无数后续的麻烦。
一份关于陇右道军镇请求增拨御寒衣甲的紧急奏报,太子只批了个“准”字。可国库调拨需要流程,衣甲制作需要时间,运输路线需要规划,具体分配给哪个军镇、数量几何,皆无指示。房玄龄不得不连夜召集兵部、户部、工部官员,核对库存,计算需求,拟定分配方案,确保这批物资能最快速度送达边关,不至让戍边将士冻馁。这其中的协调、权衡、督促,耗费了他无数心力。
又比如,一份弹劾江南某世家大族巧取豪夺、兼并土地的密奏,案情盘根错节,牵连甚广,太子只轻飘飘一句“问房玄龄”。这“问”字,意味着所有的调查、取证、判断、乃至最终如何处置才能既惩治豪强、又不致引起地方动荡的重担,全都压在了房玄龄一人肩上。他需要调阅卷宗,秘密派遣得力干员核查,还要权衡朝中各方势力可能的态度,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心力交瘁。
更不用说那些太子接见臣工时,用“嗯”、“啊”、“你看着办”打发掉的诸多事务。那些得不到明确指示的官员,转头便来到政事堂,将难题原封不动,甚至添油加醋地呈送到房玄龄面前,恳请“房相示下”。他仿佛成了太子的“万能背锅侠”和“首席答疑官”。
这一日,已是华灯初上。政事堂内,烛火通明,映照着房玄龄那张写满疲惫的脸。他刚处理完一桩因太子含糊批示而险些酿成冲突的边境部落纠纷,正揉着因长时间俯案而酸痛不堪的后腰,试图直起身体,却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的腰疾,因这半月来的过度劳累,复发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熟悉的、略显拖沓的脚步声。房玄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强忍着不适,试图站起身迎接。
来的正是太子李承乾。
他依旧是一身常服,神情轻松,与这政事堂内凝重的气氛格格不入。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一股混合着酸甜与油脂焦香的奇特气味,随着他的走近,在满是墨香和陈旧文书气味的堂内弥漫开来。
“房相,还没歇息呢?”李承乾仿佛没看到房玄龄脸上那难以掩饰的疲态和痛苦,语气轻快得像是在闲话家常,“真是辛苦了。”
他将食盒放在房玄龄堆满文书的公案一角,顺手将几份紧要的公文推到了一边,发出窸窣的响声。房玄龄的眼角抽搐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追随那几份被挪开的奏疏,心中一阵抽紧。
李承乾浑不在意,自顾自地打开食盒盖子。里面赫然是一盘色泽金黄、油光闪亮、片片酥脆的——锅包肉。那浓郁的酸甜气息瞬间变得更具侵略性。
“瞧房相近日操劳,人都清减了。”李承乾拿起旁边一双备用牙箸,夹起一块最大的、挂着晶莹芡汁的肉片,不由分说地递到房玄龄面前,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赤诚的“关怀”笑容,“这是我新琢磨出来的‘锅包肉’,最是补益元气,开胃健脾!房相快尝尝,趁热吃,凉了就不酥脆了!”
那块肉几乎要戳到房玄龄的鼻尖,酸甜的热气扑面而来。
房玄龄看着眼前这块堪称“色香味”俱佳的肉片,又抬眼看了看太子那看似真诚无比、实则空洞无物的眼神,再感受着自己后腰那钻心的疼痛和案头那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因太子敷衍而积压的政务……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
是荒谬?是无奈?是愤怒?还是深不见底的悲哀?
他这位大唐的宰相,日夜操劳,殚精竭虑,为帝国补苴罅漏,收拾太子殿下随手留下的烂摊子,累得直不起腰。而太子殿下对他的“慰劳”,竟是一盘……锅包肉?!
这慰问,何其诚恳!又何其……讽刺!
(内心:殿下啊殿下!老臣要的不是这锅包肉!老臣宁愿您能坐下来,好好批一个时辰的奏折,哪怕只是认真看几份紧要军报,也比这十盘锅包肉更让老臣欣慰!您这……这简直是拿金盘子盛土坷垃来犒劳饿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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