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平身吧,今日家宴,不必拘礼。”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众人谢恩落座。李世民的目光,自然而然地首先落在了左下首的李承乾身上。看着儿子那明显与其他皇子不同的坐姿,看着那根靠在食案旁的拐杖,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痛楚,但很快便被更浓的、刻意营造的温和所掩盖。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掠过沉稳的李恪,笑容可掬的李泰,最后,停在了正悄悄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饴糖,准备往嘴里塞的晋王李治身上。
李治察觉到父皇的目光,动作一僵,小脸瞬间涨得通红,拿着糖的手进退两难,模样煞是可爱。
若是平时,少不得有宫人或兄长出言提醒,但在此刻的家宴上,李世民看着幼子这窘迫又带着点稚气的模样,非但没有责怪,反而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爽朗,充满了慈爱,瞬间驱散了因李承乾到来而带来的些许凝滞气氛。
他笑着,目光再次环视了一圈他的儿子们——拄着拐杖、低头沉默的嫡长子;英气勃勃的吴王;圆滑得体的魏王;还有眼前这个依旧带着孩子气的晋王……
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欣慰,有感慨,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对于时光流逝和儿女成长的怅惘。他举起面前的玉杯,声音带着笑意,也带着一种仿佛洞悉了一切,又仿佛只是在感叹岁月流年的深沉:
“好啊,好……朕的孩子们……看看,都长大了。”
这句话,像是一阵暖风,拂过殿内大多数人的心田。宗室勋贵们纷纷露出附和的笑容,说着“陛下洪福”、“皇子们皆是人中龙凤”之类的吉祥话。李泰的笑容更加灿烂,李恪微微欠身,连偷偷把糖塞进嘴里的李治,也鼓着腮帮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唯有李承乾。
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他正低头,用力地啃食着一只炙烤得金黄酥脆的鸡腿,仿佛想用这原始的动作来掩饰内心的波澜,来填补某种空洞。
“都长大了……”
父皇的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内心深处一扇紧闭的门。门后,是无数个被他深埋的、关于“家”的梦境碎片。
在那些光怪陆离、时而温馨时而惊恐的梦里,有过父子相对、畅谈古今的画面;有过兄弟和睦、并肩驰骋的场景;也有过像此刻这般,围坐一堂,共享天伦的奢望……但那些梦,无一例外,最终都会破碎。要么被父皇失望的眼神击碎,要么被兄弟猜忌的阴影笼罩,要么被他自己那无法控制的、日益增长的愤懑与绝望所吞噬。
而眼前这一幕——父皇温和的笑容,兄弟(至少表面)齐聚,殿内暖意融融,歌舞升平——这分明就是他梦中渴望却从未真正拥有过的“团圆”。
可这“团圆”,于他而言,却像是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琉璃。他能看到它的光华,感受到它的温度,却始终无法真正融入其中。他是这里的太子,是地位最尊贵的皇子,却更像是一个局外人,一个用拐杖和沉默将自己禁锢起来的旁观者。
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酸楚,猛地从心底翻涌而上,瞬间冲垮了他努力维持的麻木外壳,直冲鼻尖和眼眶。那鸡腿的味道在口中变得苦涩难咽,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吞咽的动作变得无比艰难。
他死死地低着头,不让任何人看到他此刻必然已经泛红的眼圈和其中闪烁的水光。他只能更用力地、近乎发泄般地啃咬着手中的鸡腿,仿佛要将那汹涌而出的委屈、不甘、怀念和深深的孤独,都一并吞咽下去,埋藏在无人可见的角落。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无声地呐喊,带着无尽的悲凉与嘲讽:
——长大了?
——是啊,都长大了。长大到兄弟阋墙,长大到父子离心,长大到……需要用一根拐杖,来维系这看似圆满,实则脆弱不堪的平静。
——这,就是梦里……都没见过的团圆。
他嚼着食物,味同嚼蜡。殿内,悠扬的乐曲重新响起,身姿曼妙的舞姬翩跹入场,水袖翻飞,如同春日里绽放的花朵。宗室王公们推杯换盏,笑语喧哗。李世民看着眼前的景象,脸上的笑容依旧,只是偶尔,那目光会不经意地扫过那个始终低着头、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嫡长子,眼神深处,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
盛宴正酣,繁华似锦。
然而,在这极致的喧闹与温暖之下,一股冰冷的暗流,却在无声地涌动。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演着自己的戏码。这贞观二十二年除夕的团圆,如同冰雪覆盖下看似平静的湖面,谁也不知道,那冰层之下,是怎样的暗流汹涌,又将在何时,彻底破裂。
这片刻的、虚假的安宁,仿佛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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