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己巳日,终南山翠微宫。
时值午后,天色却沉晦如黄昏。浓重的铅云低低压在山峦之上,将往日青翠的峰峦染成一片沉郁的墨绿。没有风,空气凝滞得如同胶冻,连宫苑中最为聒噪的夏蝉都噤了声,山林间一片死寂,唯有含风殿后那挂瀑布奔流的声响,在这过分的安静中,显得突兀而单调,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悲怆的意味。
含风殿内,光线昏暗。宫灯里的烛火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不安地跳动着,在御榻前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影子。药石的苦涩气味已经浓烈到刺鼻,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流逝后留下的空洞气息。
李承乾跪在龙榻边,保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额头紧紧抵着父亲那只已然冰冷、失去所有生机的手背。他感觉不到那皮肤的凉意,或者说,那凉意早已渗透了他的四肢百骸,将他整个人从内到外都冻结了。时间仿佛在他周围凝固,殿外瀑布的轰鸣、烛火轻微的噼啪声,都变得极其遥远,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屏障。
他听不到自己的心跳,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整个世界都收缩成了掌心下那片冰冷的皮肤触感,和额头上传来的、锦被丝绸的细腻纹理。脑海中是一片空白,不是悲伤,不是痛苦,而是一种巨大的、吞噬一切的虚无。仿佛他生命中那座最巍峨、最不可动摇的山岳,就在刚才,在他耳边听到那声细微的、执拗的摇头之后,轰然倒塌,化作齑粉,只留下无尽的、令人窒息的荒原。
打破这死寂的,是内侍监王德那一声再也无法抑制的、带着撕裂般痛楚的哭喊。
那声音先是极低,像是从被扼住的喉咙里艰难挤出,随即猛地拔高,变成了一种凄厉的、宣告噩耗的哀鸣,穿透了含风殿沉重的殿门,刺破了翠微宫凝滞的空气:
“大家……驾崩了——!”
“陛下……驾崩了——!!”
这声哭喊,如同投入古井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殿内侍立的那两名老内侍,应声跪倒,以头抢地,发出了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殿外廊下侍候的宫人、侍卫,先是一瞬的死寂,仿佛无法理解这短短几个字所代表的含义,随即,如同堤坝崩溃,哭声骤然爆发开来!
那哭声起初是杂乱无章的,充满了惊恐与难以置信,很快便汇成了一片悲恸的海洋。宫女们尖细的哀泣,内侍们低沉的哽咽,侍卫们压抑的抽噎,交织在一起,伴随着殿外终于轰然炸响的惊雷和骤然倾泻而下的、如同天河倒灌般的暴雨声,将这翠微宫彻底淹没。
“陛下!!”
“大家啊……”
哭声穿透雨幕,传向偏殿,传向整个离宫的每一个角落。所有随行的宗室、勋贵、大臣,无论他们此前怀着何种心思,在此刻,在这象征着一个时代终结的噩耗面前,都被一种巨大的、真实的悲恸与茫然所击中。哭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与山间的雷声、雨声、瀑布声混杂交织,形成一曲天地同悲的挽歌。
长孙无忌、褚遂良等重臣,连伞都来不及撑,冒着瓢泼大雨,踉跄着奔向含风殿。他们的官袍瞬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显得狼狈而仓皇。冲到殿门口,隔着跪倒哭泣的宫人,他们看到了殿内的情形——
御榻上,明黄色的帷帐低垂,那位开创了贞观盛世的一代雄主,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只是沉睡,却已天人永隔。
而御榻前,太子李承乾,依旧保持着那个跪俯的姿势,一动不动。他没有哭,没有喊,甚至连肩膀都没有一丝颤抖。他就那样静静地跪着,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灵魂的石像,与周围崩溃的、喧嚣的悲泣形成了极其诡异而刺目的对比。
雨水顺着大臣们的头发、脸颊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们看着太子那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麻木的侧影,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疑虑,有担忧,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长孙无忌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上的水渍,率先踏入殿内。他走到李承乾身后数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沙哑而沉重:“殿下……陛下……已驾崩,请殿下节哀,并主持大局……”
李承乾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根本没有听到。
褚遂良也上前,哽咽道:“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社稷……”
他的话同样石沉大海。
李承乾的世界里,只有一片真空般的寂静。外界的哭声、雨声、劝谏声,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模糊不清,无法触及他分毫。他全部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聚焦在与父亲最后连接的那一点上——那只冰冷的手。
他记得这只手曾经多么有力,能挽强弓,能驭骏马,能挥斥方遒,指点江山。也曾严厉地责打过他,更曾在他年幼时,抚摸过他的头顶,带着难得的温和。就在不久前,这只手还曾用尽最后力气抓住他的手腕,向他倾诉着迟来的歉疚……
而此刻,它只是冰冷地、无力地被他握着,所有的温度、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爱恨纠葛,都随着那最后一缕气息,消散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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