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盐碱地改良”计划像个天大的笑话被送走,显德殿里那场关于兵权和麻将的荒诞对话余波未散,长安城依旧在它固有的轨道上运行,日升月落,仿佛什么都没改变。李承乾再次将自己彻底埋进了东宫那间愈发不像话的“格物室”里。
番薯淀粉的提纯陷入了瓶颈,无论他如何调整水温、沉淀时间,得到的粉质总是不够细腻,做出的“粉条”也软塌塌毫无筋骨。烦躁之下,他将那些粘糊糊的半成品一股脑儿扫到角落,目光在堆满各种奇思妙想草图、模型和零碎材料的房间里逡巡,最后落在了墙角一架蒙尘的旧物上——那是多年前,他“随口”一提,被赵节找人鼓捣出来的曲辕犁模型,曾为他带来了第一桶“私房钱”,也悄然改变了部分关中农户的耕作方式。
而今,这架模型漆色斑驳,木质因干燥而出现了细微裂纹,静静躺在那里,像个被遗忘的功臣。
李承乾走过去,拂去上面的灰尘,用手指拨弄了一下那弯曲的犁辕。一个念头,如同蛰伏已久的种子,遇到合适的温度与湿度,蓦然破土而出。
当年的曲辕犁,解决了转弯笨拙、深耕费力的问题,但并未触及另一个耕作者切身的苦楚——震动。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曾在宫外的皇庄远远见过农人耕地。那沉重的直辕犁被健牛奋力拉扯,破开板结的土壤时,扶犁的农人整个身体都在随着犁头的每一次受阻、每一次破土而剧烈地前后摇晃、颤抖,尤其是双臂和手腕,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去对抗那源源不断的、从坚硬土地反馈上来的反震之力。一天劳作下来,莫说手臂酸麻胀痛,便是五脏六腑,怕也颠得移了位。
若能把这恼人的震动消除,哪怕只是减轻些呢?
这个想法一旦生出,便迅速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番薯淀粉带来的挫败感被抛诸脑后,一种久违的、纯粹出于解决实际难题的专注与兴奋,在他眼中点燃。
他立刻召来了将作监里几位手艺最精湛、嘴巴最严实,且曾参与过最初曲辕犁制作的老工匠。没有解释,没有寒暄,他直接指着那架旧模型,开门见山:
“这犁,转弯是灵了,省力了,但震动太大,扶犁的人辛苦。想想办法,把这‘抖’的劲儿,给它消掉。”
工匠们面面相觑。消除犁地的震动?这闻所未闻!犁头破土,哪有不震的?那是地气!是天理!
李承乾也不多话,随手扯过一张纸,用炭笔在上面画了起来。他画得潦草,但意思明确:在犁辕与犁梢(扶手)的连接处,设想一个可以活动的、带有弹性的部件。
“看见没?这里,加个东西。”他用炭笔重重地点在那个设想中的连接处,“地下的劲儿传上来,先经过这东西,让它‘吃掉’一部分,剩下的再传到人手上,就轻多了。”
“可是殿下,这……这东西用什么做?木头的?那不得一下就折了?”一个胆大的老工匠迟疑道。
李承乾皱着眉,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木头太脆,铁器太硬且易锈……他的目光扫过格物室里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忽然定格在一张处理过的、坚韧富有弹性的野牛皮上,那是之前尝试做新式弓弦剩下的边角料。
兽筋!动物的肌腱!
“用这个!”他眼睛一亮,“选最韧、最有弹性的牛筋或者鹿筋,反复捶打浸油处理,编成股,弄成……嗯,弄成圈,或者螺旋状,卡在这里面!”
他连说带比划,将脑海中那个模糊的、名为“弹簧”的现代概念,用这个时代所能理解的材料和形式表达出来。虽然只是最原始、最粗糙的替代品,但原理相通——利用弹性材料的形变来吸收和缓冲冲击能量。
工匠们听得云里雾里,但太子的命令不容置疑,更何况这想法虽然离奇,却并非完全不可行。他们领了命,带着那架旧模型和太子的草图,回去埋头试验。
接下来的日子,李承乾几乎住在了将作监专门为他腾出的那个僻静工坊里。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只会动嘴的太子,而是挽起袖子,和工匠们一起,反复试验筋材的处理方法,调整编织的股数、圈数,设计固定筋圈的木榫结构,测试不同安装角度和松紧度下的减震效果。
失败了一次又一次。筋圈要么太软,一压就扁,毫无作用;要么太硬,形变有限,减震微乎其微;要么固定不牢,耕地几下就松脱崩散……工坊里弥漫着兽筋被反复捶打、浸煮的古怪气味,以及试验失败时众人的叹息。
李承乾却异常执着,甚至有些乐在其中。这种面对具体技术难题、一步步尝试、一点点改进的过程,远比在显德殿里听那些云山雾罩的朝议要真实得多,也让他暂时忘却了所有关于储位、兵权、父皇病体的烦忧。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十次,甚至上百次尝试后,一组用特定手法处理过的牛筋、以特定螺旋方式编织、并以精巧木构固定于犁辕与犁梢连接处的“减震筋圈”被安装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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