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不出褒贬。
“不过,”李承乾话锋一转,“朕有个问题。崔卿私通幽州——通的是什么信?家书?还是密信?王卿侵占民田——那三百亩地,原是荒地还是熟地?打伤的七个百姓,是轻伤还是重伤?现在可都医治了?”
他一连串问出来,声音依然平静,却让长孙无忌的后背渐渐湿透。因为这些问题,奏表上都没写清楚——或者说,故意没写清楚。
“臣……”长孙无忌艰难地开口,“证据确凿……”
“证据确凿,那就该交大理寺审理,按律定罪。”李承乾打断他,“可朕看这奏表上写的,更像是……风闻奏事?”
大殿里响起压抑的抽气声。“风闻奏事”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把软刀子,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长孙无忌的脸色终于变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见皇帝已经站起身,走下御阶。
靴底敲在金砖上,不疾不徐。李承乾走到那些跪着的官员面前,一个个看过去。崔敦礼伏在地上,肩膀在抖;王珪闭着眼,脸色灰败;其他人更是连头都不敢抬。
“都起来吧。”皇帝说。
没人敢动。
“朕说,起来。”
官员们这才颤巍巍站起,却仍躬着身子,不敢直视天颜。
李承乾转过身,看向长孙无忌,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淡得像窗外即将化尽的雪。
“长孙大人这份奏表,让朕想起一件事。”他说,“朕小时候,在弘文馆读书。有次两个同窗吵架,一个说另一个偷了他的墨锭,还列了三条‘证据’。先帝知道后,没罚那个被指控偷东西的,也没罚指控人的,而是——”他顿了顿,“罚他们两个一起,给全馆的同窗磨一个月的墨。”
大殿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想,皇帝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先帝说,同窗如手足,今日你疑我,明日我疑你,这书还读不读了?”李承乾走回御座,却没坐下,而是靠在案边,“朕觉得,先帝这话,放在朝堂上也合适。”
他看向长孙无忌,又看向那些刚刚“被定罪”的官员:“诸位都是朕的臣子,低头不见抬头见。今日你参他,明日他参你,这朝政还办不办了?这天下还治不治了?”
长孙无忌的嘴唇在颤抖。他想说“此乃国法”,想说“纲纪不可废”,可话到嘴边,却吐不出来。因为他忽然意识到,皇帝不是在和他讲道理,是在告诉他——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我不准。
“这样吧。”李承乾坐回御座,语气轻松得像在分配午膳,“崔卿、王卿,还有刚才点到名的几位,朕罚你们……罚你们每人给朕做一百个锅包肉。”
死寂。
绝对的、荒谬的死寂。
连最老成持重的魏徵都瞪大了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陛、陛下?”崔敦礼第一个反应过来,“锅……锅包肉?”
“对啊。”李承乾一脸理所当然,“朕听说崔卿夫人是幽州人,做得一手好锅包肉。王卿虽出身太原,但曾在辽东任职,也该会做吧?至于其他几位……不会就学。十日后,朕在宫中设宴,诸位亲自下厨。做得好,此事揭过;做得不好,那就再做一百个。”
他说完,看向长孙无忌:“长孙大人也来。您年纪大了,不用动手,就……就当品鉴官吧。尝尝哪位爱卿的手艺最合您口味。”
长孙无忌站在那里,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看着御座上那个年轻的皇帝,看着皇帝眼中那抹近乎顽皮的笑意,终于明白了——自己输了。
不是输在证据不足,不是输在权势不够,是输在……对方根本不想跟你玩这个游戏。你摆出刀枪剑戟,他递过来一锅热油;你列出十大罪状,他问你肉片要切多厚。
这才是真正的“和稀泥”。不是糊涂,是清醒到了极点,于是选择用最荒唐的方式,把一切尖锐的矛盾都化进一锅油汪汪、甜丝丝、烫得人龇牙咧嘴的锅包肉里。
“臣……遵旨。”长孙无忌深深一躬,声音干涩。
那些“罪臣”也如梦初醒,慌忙跪倒谢恩。可谢的是什么恩呢?是“免罪之恩”,还是“下厨之恩”?谁也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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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宫中膳房前所未有地热闹。
紫袍玉带的大臣们系着围裙,围着灶台手忙脚乱。崔敦礼的妻子确实教过他做锅包肉,可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王珪更惨,他连菜刀都拿不稳,切出的肉片厚薄不一,像狗啃的。
油锅滋啦作响,肉片下锅时溅起的热油烫得几位养尊处优的大臣嗷嗷叫。膳房的御厨们想帮忙,却被守在门口的王德拦住:“陛下有旨,必须亲手做。”
长孙无忌坐在膳房外间的太师椅上,面前摆着茶点。他听着里面的喧哗,看着窗纸上那些忙碌慌乱的影子,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又有些悲凉。
曾几何时,这些人是他要清除的政敌。可现在,他们在里面炸肉,他在外面喝茶。而决定这一切的那个年轻人,此刻或许正在某个地方,笑眯眯地等着吃这一百个锅包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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