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9月7日,星期一,上午八点整。
四九城大学机械工程系一楼大教室,能容纳一百二十人的阶梯教室里坐得满满当当。这是1953级新生入学后的第一堂高等数学课,空气中弥漫着新课本的油墨味、粉笔灰的粉尘味,以及四十七个年轻人混杂着兴奋与紧张的气息。
李建国坐在第五排靠过道的位置。这个位置是他精心挑选的——不前不后,不太显眼,但视野很好,能看清黑板和教授。他面前摊开着崭新的《高等数学》教材,旁边放着一个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封面上用工整的钢笔字写着“机械工程53级 李建国”。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偶尔翻书的声音。坐在李建国旁边的是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叫周志文,从上海考来的,昨晚宿舍卧谈时已经显露出过人的数学天赋。此刻周志文正用一把自制的计算尺比划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
八点零五分,教室门被推开了。
走进来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他身材清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袖口磨得起了毛边。脸上皱纹很深,但眼睛很亮,像两盏灯。他左手夹着一本厚厚的讲义,右手拄着一根枣木手杖——据说那是抗战时在西南联大教书时就用的。
教室里瞬间安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
“起立!”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哗啦——全体学生齐刷刷站起来。
老先生走到讲台前,放下讲义,手杖靠在讲台边。他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教室里的每一张脸。那目光很平和,却让每个被看到的人都下意识挺直了腰板。
“坐。”老先生说,声音不大,但清晰有力。
学生们坐下。
“我叫刘培元。”老先生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三个苍劲有力的字,“从今天起,给你们上高等数学。这门课难,我知道。但机械工程,数学是根基。根基不牢,地动山摇。”
他说话很慢,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现在点名。”刘教授从讲义里抽出一张名单,“点到的同学站起来,让我认识认识。”
“王建国。”
“到!”第一排一个黑瘦的男生站起来。
刘教授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坐。”
“周志文。”
“到!”李建国旁边的眼镜男生站起来,声音洪亮。
刘教授多看了他两秒:“上海来的?去年《数学通报》上那篇《关于极限定义的几点讨论》,是你父亲写的吧?”
周志文一愣,脸红了:“是……是我父亲。”
“坐。文章写得不错,就是太绕。”刘教授语气平淡,继续点名。
教室里鸦雀无声。谁也没想到,第一堂课,教授就能把学生家里的底细摸得这么清楚。
点了二十几个名字后——
“李建国。”
李建国站起来:“到。”
刘教授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看了足足五秒钟。那目光很锐利,像是要把他看穿。
“坐。”刘教授说,却没有立刻点下一个名字,而是从讲义里抽出一张纸,“李建国同学,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李建国心里微微一紧,但面色平静:“教授请问。”
“今年高考数学卷,最后一道压轴题。”刘教授举起手里的纸——那是一张试卷的复印件,“那道关于空间解析几何和微积分综合应用的题目,全国能做出来的人,不超过十个。而你……”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度:“你的解法,和标准答案不一样。能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吗?”
嗡——
教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
高考数学压轴题!全国能做出来的不超过十个!而且解法还和标准答案不一样!
李建国感到周围的目光都变得灼热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教授,那道题的标准解法要用到三重积分换元,计算量很大。我当时想,能不能用更直观的方法……”
“说具体点。”刘教授眼睛发亮。
“我把那个不规则立体,分解成了三个规则部分的代数和。”李建国边说边在脑子里回忆当时的思路,“用一个圆柱体减去两个旋转抛物面的一部分。这样每个部分的体积都可以用初等公式计算,最后加减就行。”
刘教授盯着他:“你怎么想到的?”
“我……”李建国顿了顿,“我父亲以前是轧钢厂的工人,他教过我怎么看图纸。在机械图纸里,复杂的零件常常可以分解成简单几何体的组合。我觉得数学问题应该也一样。”
这个解释半真半假。分解法的灵感确实来自机械制图,但更深的根源是他前世受过系统的工程训练。不过在这个年代,“父亲是工人”这个身份,反而成了最合理的解释。
刘教授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他笑了。
那笑容很淡,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好。”刘教授只说了一个字,但这个字里包含的赞许,谁都听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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