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最后一个周六,午后。
四九城大学图书馆二楼的阅览室,高大的玻璃窗敞开着,夏日的风带着槐花的香气和隐约的蝉鸣涌进来,吹散了书页间沉闷的油墨味。几束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棂,在磨得发亮的橡木长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灰尘在光柱中缓缓舞动。
李建国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摊开着《机械设计原理》和几张画满草图的演算纸。他刚完成脱粒机模型的最后计算,正揉着有些发酸的眼睛。窗外的操场上传来打篮球的呼喊声,但他心无旁骛,脑子里还在推敲着一个传动部件的优化方案。
“这里的数据,你考虑过材料形变的余量吗?”
清冷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李建国抬头,林婉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桌边。她今天穿了件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纤细却线条清晰的小臂。深蓝色的长裤洗得发白,但熨烫得十分平整。齐耳的短发别在耳后,露出干净的脸庞和那双总是显得过分沉静的眼睛。她手里拿着两本厚厚的书——《材料力学》和一本俄文原版的《机械制造工艺学》。
“林同学。”李建国点点头,把演算纸往她那边推了推,“考虑过,但按标准余量算,整体重量会增加百分之十五,不符合‘简易轻便’的设计初衷。”
林婉清在他对面的空位坐下,没有客套,直接拿起演算纸仔细看起来。她的目光在图纸和数据间快速移动,眉头微蹙,偶尔用手指在某个数字或线条上轻轻一点。
阅览室很安静,只有翻书的沙沙声和远处管理员整理卡片柜的细微声响。阳光移动,落在林婉清专注的侧脸上,给她细腻的皮肤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
“这里,”她终于开口,手指点在一个齿轮传动的简化图上,“如果用交错斜齿,虽然加工稍微复杂一点,但传动更平稳,效率也能提高。对于这种需要长时间稳定运转的农机,值得。”
李建国眼睛一亮:“斜齿……对!我怎么没想到!噪音还能降低!”
两人就着图纸低声讨论起来。从齿轮模数说到轴承选型,从材料强度说到加工可行性。林婉清的思路清晰而直接,往往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更让李建国惊讶的是,她似乎对实际生产条件非常了解,提出的建议都极其“接地气”,完全不是纸上谈兵。
“你在工厂实习过?”李建国忍不住问。
林婉清手上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他,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小时候,在根据地的兵工厂待过几年。跟着大人看,也动手做些简单的。”
根据地。兵工厂。
这两个词再次印证了李建国的猜测。他没有追问,只是点点头:“难怪。你的建议都很实际。”
讨论告一段落,两人各自整理书本文具。窗外的蝉鸣似乎更响了,阳光也愈发炽烈。
“听说,”林婉清忽然开口,声音很轻,目光看向窗外摇曳的树影,“你们院里,前几天开了次大会?”
李建国手上动作没停,语气平静:“嗯,开了。讨论些‘生活作风’问题。”
“结果呢?”
“结果就是,”李建国把最后一本书塞进帆布书包,拉上拉链,“该吃肉的继续吃肉,该睡懒觉的继续睡懒觉。不过有些人,以后大概不好意思再对别人家吃什么指手画脚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林婉清听出了背后的刀光剑影。她转过头,看着他:“不容易吧?一个院子,那么多人。”
“是不容易。”李建国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超越年龄的通透,“但有些事,不能因为不容易就不做。就像你这本书里说的——”他指了指桌上那本《材料力学》,“应力集中处,要么加固,要么释放。压着忍着,总有一天会从最薄弱的地方断裂。”
这个比喻让林婉清眼神微动。她沉默了几秒,问:“那你是怎么……‘加固’或者‘释放’的?”
两人收拾好东西,并肩走出图书馆。午后校园的林荫道上行人不多,阳光透过浓密的梧桐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远处的教学楼里传来隐隐的合唱声,是在排练“七一”汇演的节目。
“其实就三句话。”李建国走在林婉清外侧,声音不高,“以理服人,以势压人,恩威并施。”
林婉清脚步未停,侧头看他:“具体说说?”
“以理服人,就是摆事实、讲道理。工资条、肉票存根、街道奖状、学校批文……所有能证明我合法合理的东西,全都亮出来。在道理上站住脚,这是根基。”李建国说得很慢,像是也在梳理自己的思路。
“以势压人呢?”
“势,不一定是权势。”李建国解释,“我的‘势’,是街道办的认可,是学校的态度,是丰泽园的工作,是‘烈士子女’这个身份带来的天然正当性。把这些‘势’摆明,让想动我的人掂量掂量后果。”
林婉清点点头:“那恩威并施?”
“对真正帮助过我的人,比如小时候给过我和妹妹一口吃的邻居,我公开承诺年底重谢。这是‘恩’,是告诉所有人,我李建国记恩,也报恩。”李建国顿了顿,“至于‘威’……对于那些只想占便宜、满肚子坏水的人,就当众撕破脸,把他们的算计和懒惰摊在阳光下,一点情面不留。恩要分明,威也要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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