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脖颈似乎发出了细微的“嘎吱”声。她看了他很久，昏黄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费力地转动，似乎在辨认这个衣着虽旧却整洁、面容带着历经风霜却并非饥饿憔悴痕迹的陌生面孔，是否属于这个时代，这个空间。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人？走了……很多都走了，像秋天的叶子，被风一吹，就散了。”

“去了哪里？”小强追问，声音放得更轻。

“谁知道呢……”她喃喃道，目光又飘向了远方，“森林深处？北方？有人说……那边的土地更好，没那么渴……雨水更听话，不像这里……”她顿了顿，用枯瘦得像鹰爪一样的手指，颤巍巍地指了指那座沉默的金字塔，“是大神……抛弃我们了吗？很久了，很久没有听到祂们的声音了。祭司们说，是我们的心不够诚，祭品不够丰盛……神灵闭上了眼睛，不再看顾这片土地。”她的语气里没有多少悲伤，只有一种认命般的麻木。

“国王呢？神圣领主在哪里？”小强感到喉咙有些发紧。

“国王？”老妇人脸上露出一丝近乎嘲讽的、扭曲的苦笑，这表情在她干瘪的脸上显得格外醒目，“最后一个……最后一个还能读懂星星们窃窃私语的国王，三年前，就被‘夜风’带走了……”她用了玛雅人对某种致命呼吸道疾病的隐晦说法，“咳啊，咳啊，直到把灵魂都咳了出来。他的儿子……那个年轻人，说要去蒂卡尔，向伟大的‘蝙蝠之神’（指蒂卡尔的强大统治者）寻求帮助和指引……带着最后几个忠诚的武士，走了，就像石头沉进了‘献祭井’，再没回来。”

她抬起头，望着开始泛黄、被远处雨林树梢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色，用一种近乎梦呓的音量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叹息：“地里的玉米，长得一年不如一年……杆子细弱，穗子小得可怜。土地累了，和人一样，它也累了……没有力气再养育我们了。”

小强沉默着，如同脚下沉默的石头。他听懂了。这不是突如其来的、山崩地裂式的灾难，而是一种缓慢的、渐进式的窒息。资源的困窘（他早已在第四十章察觉）、持续的干旱（第四十一章的征兆已愈发频繁）、城邦间无休止的战争带来的巨大消耗和对平民的压榨（第四十二章的残酷），似乎在这座边缘城邦汇聚成了最终的、无法挽回的结局——信仰的崩塌和社区的离散。神圣领主（Kuhul Ajaw）那与神灵沟通、保障风调雨顺、维系宇宙秩序的神圣权威，在连年的失败、自然的惩罚和日益加剧的生存压力面前，已然如这广场上的石碑一样，失去了所有光彩和效力，彻底破产。

夕阳终于沉下了远方的山脊，将最后一片橘红色的余晖涂抹在金字塔的顶端，像一抹凄艳的血色。小强的影子被拉得极长极淡，扭曲地投射在沉寂的广场石板上，仿佛一个不属于此间的幽魂。他曾见证过无数广场的兴建、扩建和人声鼎沸的繁荣，它们曾是玛雅世界跳动的心脏，是文明活力的象征。而此刻，他坐在一颗正在缓慢停止跳动的心脏中央，感受着那逐渐冷却的温度和死寂的脉搏。

他下意识地拿出随身携带的书写盒，那是一个用硬木雕刻而成的小匣子，里面是几片光滑的石灰石板和一套保养得极好的黑曜石刻刀。他有记录一切的习惯，千年的生命，使得观察与记录成了他存在的一种证明方式。但这一次，他的手指在冰凉的石板表面悬停良久，刻刀的尖端几次欲要落下，却最终停滞在半空。

记录什么？记录这无字的石碑所代表的集体失语？记录这老妇人阿兹拉（他从她断续的话语中知道了她的名字）那充满疲惫与绝望的低语？记录这吞噬一切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任何文字，在这种庞大的、无声的消亡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轻浮，甚至是一种亵渎。

他最终，“咔哒”一声，轻轻合上了书写盒。有些寂静，是无法用文字承载的；有些衰落，是任何铭文都无力挽留的。

夜幕如同墨汁般迅速渗透了天空，只有零星几点微弱的灯火，在废墟般的宫殿群深处胆怯地闪烁起来，如同文明将熄的余烬，在无边的、冰冷的黑暗中，微弱而顽强地证明着自己尚未完全熄灭。但它们太渺小了，光芒无法照亮广场，也无法驱散那弥漫在空气中，名为“终结”的寒意。小强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棉布外衣，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他知道，萨克佩滕并非特例。这沉寂的广场，不是一个终点，而是一个令人心悸的开始，一个他不愿目睹，却无法回避的，漫长而痛苦的告别之开端。

小强没有立即离开。他在广场边缘找到一处尚能遮风避雨的残破门廊，决定在此过夜。夜晚的萨克佩滕，寂静得可怕。没有守夜人的梆子声，没有巡逻武士的脚步声，甚至没有几声像样的犬吠。只有雨林固有的声音——昆虫不知疲倦的鸣叫，远处偶尔传来的不知名野兽的嗥叫，以及风吹过废弃房屋空洞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声响。这些自然之音，反而更加凸显了人类痕迹消退后的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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