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吏学校的黄昏:
最让小强感到刺痛的是那座他曾多次造访、甚至短期执教过的“书吏学校”。学校坐落在一座相对安静的小型庭院里,曾经,这里聚集着最聪慧的年轻人,空气中弥漫着树皮纸和研磨墨水的特殊气味,充斥着低声讨论字形字义和历法计算的声音。
如今,庭院里杂草丛生,教室的门窗大多破损。小强走进去,只见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寥寥三四个年纪不等的学生,无精打采地坐在落满灰尘的蒲团上。而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极其年迈、身形佝偻的老书吏——“阿赫·茨伊布”(Ah Tsib,意为“书写者”)。
老书吏的声音微弱而颤抖,他正用一根树枝,在铺满沙子的木盘上,颤巍巍地画着一个简单的象形文字——“KIN”(太阳)。他的讲解不再富有激情和引申,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字的写法和基本含义。
“孩子们,”老书吏喘息着说,“记住它……这是太阳,是生命之源……也许……也许以后用不上了,但……记住它,总比完全忘记要好……”
一个年幼的学生忍不住问道:“老师,学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我父亲说,现在能看懂这些字的人越来越少了,连新的石碑都不刻了。学了也不能当饭吃。”
老书吏闻言,身体晃了晃,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悲哀、愤怒和无奈的神情,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最后一口气也要随之散去。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下课后,老书吏阿赫·茨伊布认出了小强。他拉着小强的手,走到学校后面一间存放树皮纸抄本和书写工具的储藏室。室内昏暗,散发着霉味。曾经装满抄本的木架,如今大多空空如也。
“走了,都走了……”老书吏重复着和石雕匠人类似的话,但含义更深沉,“最有前途的年轻书吏,卡巴兰,上个月带着他抄录的最后几卷关于历法和草药知识的抄本,离开了。他说,他要去找一个还需要知识、还尊重文字的地方。我知道,他可能永远也找不到这样一个属于我们玛雅的世界了……也许,他会把他带走的知识,用在……别的地方,别的时代。”
老书吏指着空荡荡的书架,声音带着哭腔:“你看,知识正在流失,像沙子从指缝流走。没有人再制作新的树皮纸,没有人再系统地传授解读星辰和计算时间的方法。当最后一个能完整读懂祖先文字的人闭上眼睛,当最后一卷记载着古老智慧的抄本腐烂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我们玛雅,就真的死了。不是死在敌人的刀剑下,而是死在……被自己后代遗忘的黑暗里。”
几天后,小强亲眼目睹了萨基茨最后一批具有一定规模的工匠和书吏的离去。那是一个灰蒙蒙的清晨,大约二三十人,带着他们赖以为生的简单工具——几把最好的刻刀,几个陶轮的核心部件,几捆珍贵的树皮纸和书写用具,以及一些未完成的、舍不得丢弃的小型作品或抄本片段。他们扶老携幼,推着装载少量行李的小车,沉默地聚集在城邦边缘的“白路”起点。这条道路,曾经迎来送往无数商队和使者,如今,它即将送走承载着这座城市,乃至古典玛雅文明最后技艺与知识的血脉。
没有盛大的送行,只有寥寥几个亲友低声的叮咛和压抑的哭泣。国王没有出现,贵族也没有出现。他们的离开,像一片秋叶飘落,无声无息。
小强站在路边,看着这支小小的队伍,踏上了通往北方或未知海岸的旅程。他们的背影,在弥漫的晨雾中,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如此决绝。他们带走的,不仅仅是谋生的技能,更是玛雅古典时代在艺术、技术和知识领域千百年来积累的精髓。他们的离去,标志着古典玛雅文明自我复制、传承和创新的能力,已经彻底中断。
工匠与书吏的离去,是一种比王权失坠、仪式废弃甚至城市被丛林吞噬更为彻底的死亡。这是文明灵魂的消散,是创造性火种的被迫迁徙。萨基茨的躯壳或许还会存在一段时间,但它的心跳——那创造美、记录真、追求知的活力——已经随着这支沉默的队伍,永远地离开了。
小强站在原地,直到那支队伍完全消失在雾霭与地平线的尽头。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他知道,一个时代,随着这些匠人和学者的脚步,正实实在在地、不可逆转地走向终结。而他,也将不得不 soon(很快)做出选择,是留在这片文明的坟场,见证最后的瓦解,还是像那些离去的工匠一样,追随余烬的方向,前往北方,在那未知的混沌中,寻找或许存在的、微弱的新生可能。知识的灯火正在一盏盏熄灭,他这双见证了一切的眼睛,是否还能在北方,看到一丝不同的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比死亡更令人窒息的寂静。那支承载着萨基茨最后技艺与知识的队伍已然消失在北方模糊的地平线下,留下的只有车辙碾过荒草的凌乱痕迹,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混合着疲惫与决绝的气息。小强依旧站在原地,仿佛脚下生根,与这片正在失去灵魂的土地紧紧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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