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登上宫殿的一处平台,从这里可以俯瞰大半个卡巴城。城市静悄悄的,只有零星几缕炊烟升起。曾经应该熙熙攘攘的区域,如今人影稀疏。
“你看,”乌夏克国王指着城市,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这就是我的王国。子民不足鼎盛时的三成。工匠?最好的石匠去年去了奇琴伊察。书吏?最后一个能完整解读纪念碑文的老人,前年冬天去世了。现在连记录税收,都只能用最简单粗糙的记号。”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有时候我在想,我守护的究竟是什么?是一座正在死去的城市?还是一个……早已不存在的‘神圣领主’的头衔?”
小强沉默地陪伴着。他能感受到,这位国王并非昏庸无能,相反,他清醒地意识到一切,正是这种清醒,带来了最深沉的痛苦。他是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守护着文明最后的、即将熄灭的尊严。
傍晚,所谓的“宫廷晚宴”开始了。地点就在国王居住的一个小偏厅里。参加者只有乌夏克国王、他那个约莫十二三岁、沉默寡言的女儿、那位老祭司、一位负责城内治安的老武士,以及小强。食物简单得可怜:几块烤玉米饼,一盆几乎看不见油星的豆子汤,还有一小壶味道寡淡的龙舌兰酒。
席间几乎无人说话。老武士偶尔咳嗽几声,老祭司低头默默咀嚼,小女孩则时不时用好奇又带着一丝畏惧的眼神偷偷打量小强这个陌生人。乌夏克国王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端着那个粗糙的陶杯,望着墙壁上摇曳的、微弱的油灯火光出神。
饭后,其他人默默退下。乌夏克国王示意小强留下。油灯的光芒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而巨大。
“你知道吗,旅人,”乌夏克国王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有时候,我会梦到南方。梦到那些巨大的金字塔,梦到人声鼎沸的广场,梦到祭司们穿着华丽的羽衣,在震天的鼓声中与神灵对话……那才是玛雅,那才是‘神圣领主’应该统治的世界。”他的眼神迷离,仿佛穿越了时空。
“但每次醒来,”他的语气骤然变得冰冷而现实,“面对的就是这空荡荡的宫殿,这日渐稀少的子民,这和神灵越来越微弱的联系。我就像一个……守墓人,守着一座巨大的、连墓碑都快看不清的坟墓。”
他看向小强,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恳求的神色:“你活了很久,是不是?你见过辉煌。告诉我,当一个文明走到尽头,它的最后一个国王……应该做些什么?是点燃宫殿,与它一同殉葬?还是……像个平民一样,悄悄离开,让雨林或者沙漠,来完成这最后的掩埋?”
小强看着这位孤独的君主,千百年的记忆在他心中翻涌。他见过文明的兴起,见过鼎盛的辉煌,也见证了无数次的衰落,但如此近距离地陪伴一个文明的“最后”,还是第一次。他无法给出答案。
“陛下,”他最终缓缓说道,“或许,存在本身,直到最后一刻,本身就是一种意义。见证,本身也是一种职责。”
乌夏克国王闻言,怔了许久,然后,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混合着释然、悲哀和一丝丝骄傲的苦笑。“存在……见证……”他低声重复着,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垠的、布满星辰的夜空,仿佛在与那些逝去的祖先和沉默的神灵进行着最后的、无言的交流。
小强知道,他正在陪伴的,不仅仅是一位国王的黄昏,更是一个伟大文明独立时代的、孤独的守夜人。长夜漫漫,而黎明的到来,或许将是一种完全不同、甚至是他所陌生的光景。卡巴的寂静,比萨基茨的空洞,更沉重,更绝对。这是终点站台上的最后等待。
夜色渐深,油灯的光芒在偏厅里跳动得更加微弱,仿佛随时都会被从石缝中渗出的寒意浸灭。乌夏克·图恩国王长久地凝望着窗外那片仿佛亘古不变的星空,那是他的祖先,也是所有玛雅祭司和国王们曾经试图解读并与之对话的领域。他的侧影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单薄而孤独。
“存在……见证……”他又低声咀嚼了一遍这两个词,像是要从里面榨取出最后一点力量。“我的曾祖父,”他忽然开口,声音飘忽,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曾站在南方一座巨大金字塔的顶端,主持迎接金星升起的仪式。那时,万民跪伏,星辰仿佛触手可及,神灵的意志通过他传达给整个人间。”他顿了顿,一丝近乎自嘲的弧度在他干裂的嘴角浮现,“而到了我,乌夏克·图恩,卡巴的国王,所能做的,只是在星空下,守着一座空寂的宫殿,计算着明天还能从溶井里打出多少清水,盘算着仓库里那点可怜的存粮,还能让剩下的人吃多久。”
他转过脸,看向小强,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迷茫或痛苦,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你知道吗,旅人,我有时会翻看那些祖先留下的、如今已几乎无人能完全读懂的书卷。”他指向房间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木箱,箱子打开着,里面散乱地放着几卷保存状况不佳的树皮纸抄本,还有一些破碎的陶片,上面刻着古老的铭文。“那里面记载着辉煌的历史,精确的历法,星辰运行的奥秘,还有……关于世界循环、毁灭与重生的预言。它们像一堆冰冷的灰烬,提醒着我曾经燃烧过的烈火是何等炽热。而我,是这堆灰烬最后的看守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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