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的光阴,在个体的面容上刻下沟壑,却在文明的尺度上,足以让一颗种子长成亭亭如盖的大树。自“新萨克佩滕”那片充满粗糙生机的栖息地出发,小强跟随着日益频繁的商旅和朝圣者的足迹,继续向北。沿途的定居点规模逐渐扩大,显示出一种不同于南方古典城邦的、更加开放和商业化的气息。终于,在公元950年,一个干燥而明亮的清晨,他抵达了那片被无数传言和期望所笼罩的土地——奇琴伊察。
尚未见到城市的全貌,一种迥异的气息便已扑面而来。空气中不仅有着石灰岩粉尘和燃烧柯巴脂的熟悉味道,更混杂着一种陌生的、略带辛辣的烟草气味,以及大量人群聚集所带来的、更为浓重的生活气息。道路变得宽阔而平整,虽然不及古典鼎盛时期“白路”那般仪式化,却承载着更为繁忙的交通:满载着黑曜石、盐块、棉布、蜂蜜和奴隶的商队,身着不同地域服饰、口音各异的旅人,以及成群结队、显然是前往朝圣的玛雅平民。
当他走出最后一片灌木丛的遮蔽,奇琴伊察的核心建筑群赫然展现在眼前时,即使是以小强千年沉淀的心境,也不由得为之一震。
视觉的冲击是巨大而复杂的。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座名为“城堡”(El Castillo)的宏伟金字塔。它巍然矗立,阶梯陡峭,线条简洁而有力,在朝阳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与南方帕伦克或蒂卡尔那些装饰着繁复灰泥浮雕的金字塔不同,这座金字塔呈现出一种更为抽象、更具几何美感和威慑力的风格。它的顶端,是一座方整的神庙,那里供奉的,将不再是南方熟悉的玉米神或雨神查克,而是……
他的目光被金字塔底部一个巨大的石雕头像所吸引。那是一个蜷曲的、带有鲜明羽毛纹饰的蛇头,石质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嘴角却仿佛带着一丝神秘的、非玛雅式的笑意。
“羽蛇神…库库尔坎…” 小强身边,一个同样初次抵达此地的玛雅老农喃喃自语,语气中充满了敬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
这仅仅是开始。他的目光扫过远处那座巨大的、拥有独特“T”形拱顶的“武士神庙”(Temple of the Warriors),其前方林立的、雕刻着各式人物形象的千柱廊(Group of the Thousand Columns),更是带来了强烈的视觉陌生感。这些建筑的规模宏大,布局开阔,但那种粗犷、重复的柱廊结构和某些雕刻中出现的、手持奇特“亚特拉特”(atlatl,投矛器)的武士形象,都明确地昭示着一种外来的、强大的文化影响力——来自墨西哥中部高原的托尔特克文化,已经在这里深深地扎根,并与本土的玛雅传统发生了剧烈的融合与重塑。
小强怀着复杂的心情,迈步走进了这座新兴的“国际性”大都城。市集的喧嚣震耳欲聋,比他记忆中任何一个古典城邦的市场都要庞大和混乱。在这里,他听到的不仅是尤卡特克玛雅语,还有来自西部和南部高地的语言,甚至偶尔能听到几个带着纳瓦特语(Nahuatl,托尔特克人及其后裔阿兹特克人使用的语言)词根的词汇。叫卖的商品琳琅满目:来自远海的珊瑚和贝壳,来自太平洋沿岸的可可豆,来自危地高地更为精美的黑曜石刀具,产自本地但织法明显受到外来影响的棉布,以及一些造型奇特、带有中墨西哥艺术风格的陶器和小型金铜饰品。
他看到一个来自南方的玛雅老工匠,正在一个摊位前,费力地向顾客解释他制作的、带有古典期遗风的小型玉雕的价值,而那个顾客,一个穿着混纺棉布、佩戴着贝壳项链的商人,似乎更对那些批量生产的、带有羽蛇符号的陶制护身符感兴趣。
他也看到了真正的“外来者”。几个身材相对魁梧、肤色略深、鼻梁高挺的男子,穿着独特的白色棉布长袍,披着色彩鲜艳的羽毛斗篷,发型也与玛雅人不同,他们正用一种带着口音但流利的玛雅语与本地官员交谈,身后跟着背负货物的挑夫。他们,就是托尔特克人,或者至少是深受托尔特克文化影响的群体。他们的存在,并非征服者的姿态,更像是一种带来了新技术、新观念、新军事组织和新神只的“合伙人”,与奇琴伊察本地的玛雅精英共同统治着这座日益重要的城市。
小强来到那座巨大的“献祭井”(Sacred Cenote)旁。这是一个巨大的天然石灰岩塌陷坑,井水幽深碧绿,望之令人心生寒意。这里正在进行一场仪式,但与他记忆中南方那种在金字塔顶由国王和主祭司主持的、高度程式化的血祭不同,这里的仪式更带有一种…公开的、近乎戏剧化的展示性。主持者是一位身份崇高的祭司,其服饰融合了玛雅的羽饰和托尔特克风格的皮革与金属片。祭品不再是身份高贵的战俘或自愿献身的贵族,而是一些从市场上买来的奴隶,或是从边境冲突中抓获的、并非来自核心玛雅城邦的俘虏。他们被涂成蓝色,佩戴着粗糙的羽饰,在鼓声和围观人群的注视下,被投入深不见底的井中,以祈求羽蛇神库库尔坎带来雨水和恩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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