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一块厚重的、浸透了灰烬的绒布,缓缓覆盖在玛雅潘之上。白日的喧嚣——那主要是由监工的呵斥、工匠区单调的敲击、市场里压抑的交易以及巡逻队规律的脚步声所构成的——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源自精神层面的寂静。小强点起油灯,昏黄的光晕在他租住的石屋内圈出一小片温暖,却驱不散窗外那弥漫全城的、无形的滞重。
他回想起白天在“知识之屋”目睹的一幕。那位年轻学徒被导师呵斥后,眼中光芒熄灭的瞬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了小强千年的记忆。那不是简单的服从,而是一种认知的阉割。他见过古典时期书吏们为某个星象推算争论得面红耳赤,见过他们面对未知时眼中闪烁的兴奋与敬畏。而在玛雅潘,知识被精心修剪成整齐划一的树篱,任何试图探出篱笆的枝桠都会被无情地剪除。这里培养的不是探索者,而是知识的看守人,他们的职责不是开拓边疆,而是确保围墙之内寸草不生,以维持那令人窒息的“整洁”。
几天后,小强再次拜访了那位名叫埃克的陶匠。这一次,他带去了一片在玛雅潘周边偶然发现的、带有古典期彩绘风格的碎陶片。埃克在看到陶片时,眼中瞬间迸发出的光芒,如同黑夜中的火星,明亮却短暂。他贪婪地抚摸着那片粗糙的陶片,手指微微颤抖,仿佛在触摸一个早已逝去的、遥不可及的梦境。
“看这线条……这色彩……”埃克的声音哽咽了,“自由……那时的匠人,手和心都是自由的。”
但随即,那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被深深的恐惧所取代。他几乎是粗暴地将陶片塞回小强手中,紧张地看了看工坊紧闭的大门。
“快收起来!不能让人看见!”他压低声音,语气急促,“这会惹祸的!现在……现在这样很好,很安全。大家都一样,谁也不比谁突出,平平安安……”
他反复念叨着“安全”与“平安”,像是在念诵一道护身咒语,试图说服小强,更试图说服自己。小强明白,埃克摔碎的不只是一件陶罐,更是他内心最后一点与祖先对话、与创造本源连接的勇气。恐惧,已成为比任何监工都更有效的思想牢笼。
这种僵化甚至蔓延到了最普通的日常生活中。小强注意到,市场上出售的食物种类越来越单一,主要是联盟大规模种植和分配的玉米、豆类和南瓜。曾经在古典时期和奇琴伊察都能见到的、由小农带来的各种本地蔬果、特色野味,如今已难得一见。因为任何“非标准”的生产和交易,都可能被视为对联盟资源调配体系的挑战。人们的味蕾,连同他们的思想和视野,一同被禁锢在了一个狭窄的范围内。
在一个黄昏,小强听到两个在井边打水的妇人的对话,她们的谈话内容琐碎而实际:
“……我家的屋顶又漏了,申请修缮的批条等了三个月还没下来。”
“能怎么办?等着吧。规矩就是这样,急也没用。好歹现在不用担心被抢劫,孩子能平安长大。”
“平安是平安,可这日子……就像这井水,一天天地,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看不到头。”
她们的对话里没有愤怒,没有希望,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倦怠和认命。这种情绪,比公开的抱怨更具腐蚀性,因为它意味着活力的彻底丧失。
小强还观察到,年轻一代的玛雅人,那些在玛雅潘高墙内出生和长大的孩子,他们的行为模式与他们的父辈已有不同。他们在游戏中都显得格外“守规矩”,很少看到充满野性的奔跑和嬉闹,更多的是模仿成人世界的、带有等级色彩的“过家家”或排列石子的游戏。他们的眼神中,过早地失去了孩童应有的那种无所顾忌的好奇与光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小心翼翼的观察与顺从。僵化,正如同遗传病一般,悄然传递给下一代。
夜深了,小强吹熄油灯,躺在坚硬的石榻上。窗外,是玛雅潘亘古不变的、由巡逻脚步声和风吹过墙垛构成的夜曲。他感到自己正躺在一个巨大而精美的琥珀之中,四周的一切都凝固了——知识、艺术、社会结构、甚至时间本身。玛雅潘用牺牲活力换来了稳定,用扼杀创造确保了安全。但它所创造的,不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文明堡垒,而是一个文明标本,被密封在高墙制成的琥珀里,看似完好,实则内在的生命律动早已停止。
下一个黎明到来时,太阳依旧会照亮这座灰扑扑的城市,人们依旧会按照固定的轨道开始又一天循环往复的生活。但这种建立在僵化之上的“稳定”,究竟能持续多久?当外部环境发生变化,当内部积累的熵达到极限,这块巨大的琥珀,是会悄然碎裂,还是连同其中被封存的一切,在时间的长河中慢慢沉没,直至被彻底遗忘?小强不知道。他只知道,在这高墙之内,他正见证着一种比烈火焚城更为缓慢,也更为彻底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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