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那场无声的“清点”过后,黛玉的心境似乎沉淀了许多。那张简陋的江南小庄示意图,如同投入心湖的一颗小石子,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漾开了一圈圈名为“可能”的涟漪。她依旧病弱,咳喘未绝,但眉宇间那层化不开的轻愁,被一种沉静的、带着些许微光的坚韧悄然取代。她开始更频繁地关注宝玉的学业,偶尔会在他疲惫时,让紫鹃送去一盏温润的冰糖燕窝,或是一碟她亲手挑选、易于消化的精致点心。
怡红院的书房里,灯火依旧长明。有了那五十两银子暂时缓解燃眉之急,宝玉咬牙买下了严先生指定的《策论精要》孤本,又将束修按时奉上。他不敢有丝毫懈怠,每日除了完成严师布置的、如同酷刑般的背诵和句读练习,也开始尝试更深一步——撰写策论习作。
今日的题目,是严先生亲自拟定的:“论义利之辨”。这题目看似简单,实则直指儒家核心,涉及君子小人之分、公私之界、治国安邦之本。宝玉枯坐良久,翻阅《孟子》、《近思录》,又在黛玉前几日送来的批注中寻找灵感。那些娟秀小楷旁征博引,见解精妙,每每能点醒他混沌的思路。
直到深夜,万籁俱寂,只闻更漏声声。宝玉才终于理清脉络,胸中似有块垒,不吐不快。他蘸饱浓墨,在雪白的宣纸上奋笔疾书:
“义者,天理之公;利者,人欲之私。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此千古不易之论也。然则,利岂可尽废乎?圣人制器利用,通商惠工,亦为生民立命计也。故曰:君子不言利,非绝利也,唯以义为利之本,以公心驭私欲耳! 若夫见利忘义,上下交征,则国危家破,其祸不远矣!…”
他越写越顺,将黛玉所讲的“公私之辨”、“以义制利”的道理融入其中,又结合了严先生强调的“经世致用”思想,自觉这篇策论虽非字字珠玑,却也结构严谨,论点清晰,比之前那些空洞的习作强了太多。尤其是那句“君子不言利,非绝利也,唯以义为利之本,以公心驭私欲耳”,他自己也颇为满意。
写完最后一个字,已是三更过半。宝玉长长舒了一口气,看着墨迹未干的文章,心头涌起一股久违的、近乎虚脱的成就感。他小心翼翼地将文章铺在书案最显眼处,准备等墨迹干透,明日一早便呈给严先生批阅。疲惫如潮水般袭来,他草草洗漱,几乎是沾枕即眠。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
袭人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准备伺候宝玉起身。刚踏入房门,一股浓烈刺鼻的墨汁气味便扑面而来!她心中一惊,抬眼望去,顿时魂飞魄散!
只见书案之上,一片狼藉!昨夜宝玉珍而重之铺开的那篇策论习作,此刻已面目全非!大团大团浓黑黏稠的墨汁,如同狰狞的恶兽爪印,肆意地泼洒、流淌在洁白的宣纸上,将那些凝聚了心血的字迹彻底吞噬、污毁!墨汁甚至浸透了纸张,在案几上留下大片污痕。整个书房,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墨臭!
“啊——!” 袭人短促地惊叫一声,手中的铜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花四溅。
这声惊叫,将沉睡中的宝玉猛地惊醒!他几乎是弹坐起来,冲进书房。眼前的景象,如同一盆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瞬间冻结了血液!
他的文章!他熬了半宿、自认颇有进益的文章!竟被毁得如此彻底!那刺目的墨污,如同最恶毒的嘲讽,践踏着他所有的努力!
一股狂暴的怒火,如同火山般在胸中轰然爆发!他双目赤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额角青筋暴跳!是谁?!是谁如此歹毒?!
“二爷!您看!” 麝月也闻声赶来,眼尖地指着书案一角,声音发颤。
在墨污的边缘,靠近砚台的地方,赫然躺着一枚小小的、劣质的玉佩!那玉佩材质浑浊,雕工粗糙,正是贾环平日里常挂在腰间、形影不离的那枚!
“贾环!” 这两个字,如同从齿缝中挤出,带着滔天的恨意!宝玉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所有的理智都被怒火烧成了灰烬!他转身就要往外冲,目标直指赵姨娘和贾环的住处!他要撕碎那个阴险的小人!
“二爷!二爷息怒!去不得啊!” 袭人和麝月吓得魂飞魄散,两人死命地抱住宝玉的胳膊,哭喊着阻拦。
“放开我!我要去问问那个黑心的种子!他为何如此害我!” 宝玉挣扎着,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野兽。
“二爷!您冷静些!” 袭人急得眼泪直流,“无凭无据,单凭这玉佩,他们母子岂会认账?那赵姨娘最是颠倒黑白,惯会撒泼打滚!您这样冲过去,她反咬一口,说您诬陷幼弟,故意栽赃,闹到老爷太太跟前,您…您可怎么办啊!老爷本就…本就…” 袭人不敢再说下去,但意思再明白不过——贾政对宝玉本就严苛,若被赵姨娘反咬一口,后果不堪设想!
“难道就任由他们如此欺辱不成?!” 宝玉怒吼,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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