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那场惊心动魄的“赏菊宴”,如同一场耗费心神的噩梦,在宝玉心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寒意与疲惫。那套精美的文房四宝,被他束之高阁,如同一个无声的警示。他更深的将自己埋入书卷之中,唯有在黛玉清浅的药香和温言细语中,才能汲取一丝安宁与力量。然而,贾府这艘巨轮下沉时掀起的漩涡,已非个人意志所能避开。
宁荣二府门前那抬棺告状、债主围堵的喧嚣虽已随着巨额赔偿的付出而暂时平息,但付出的代价,却是真金白银的疯狂流失,如同在贾府这具庞大的躯体上剜下了一块块血肉。
荣禧堂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林之孝垂手肃立,面色灰败,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声音干涩地汇报着,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回禀老爷、大老爷(贾赦)、太太(王夫人)、珍大奶奶(尤氏)…”
“宁府珍大爷那桩事体…苦主张栓柱那边,连赔偿带衙门上下打点…统共支出一万八千两。”
“荣府琏二爷那几桩印子钱官司…了结最凶悍的三家苦主,连本带‘息’加打点…又支出一万一千五百两。”
“这…这才几日功夫,两府官中公账上…已实打实支用了近三万两白银!”
“三万两?!” 贾赦猛地从椅子上弹起,眼珠子瞪得溜圆,声音都变了调,“怎…怎会如此之多?!那起刁民,简直是敲骨吸髓!” 他心疼得直抽冷气,仿佛那银子是从他心窝子里掏出去的。
贾政脸色铁青,坐在主位上,手指紧紧抠着紫檀椅的扶手,指节泛白。他嘴唇哆嗦了几下,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孽障!两个孽障!贾家百年基业…就要败在他们手里了!” 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悲愤和痛楚。三万两!这几乎是往年公账上一整年的流水!就这么几日,填了那两个孽障捅出的无底窟窿!
王夫人和邢夫人并排坐着,脸色同样难看。王夫人捻着佛珠的手指停顿了,指尖微微发白。邢夫人则是一脸肉痛加怨愤,忍不住插嘴:“珍哥儿那边是大头,我们琏儿…我们琏儿也是被那些刁民讹诈!这钱…这钱总不能全算在荣府头上吧?” 她试图为贾琏、也为自己的私房钱争取些余地。
尤氏坐在下首,低眉顺眼,脸色苍白如纸,只低声道:“一切但凭老爷们做主。” 宁府如今风雨飘摇,她一个寡妇,毫无话语权。
林之孝垂着头,继续用那毫无起伏的干涩声音,泼下第二盆冰水:
“回老爷,这还只是了结眼前急务的支出。各处产业的进项…却是江河日下。”
“城东的绸缎庄,掌柜来报,这个月流水…不足上月六成。主顾们…主顾们嫌名声不好,多有避讳。”
“南城的当铺,被税吏连着查了三回,硬是挑出些‘毛病’,罚了三百两,生意也冷清了大半。”
“西郊的田庄,庄头递了信儿,说好些佃户嚷嚷着‘东家不仁’,交租推三阻四,收上来的租子,怕是要比往年短三成…”
“还有各处赁出去的铺面、宅子,好几家都在打听退租,或是…拖着租金不肯给。”
一项项亏损、缩减、拖欠,如同冰冷的铁锤,一下下敲打着在座每一个主子的神经。收入锐减!支出剧增!这“只出不进”或“出远大于进”的恐怖剪刀差,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绞杀着贾府赖以生存的经济命脉。
林之孝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老爷,官中库上…现银尚存数十万两之巨,此乃祖宗积年累世之厚泽…” 此言一出,贾赦、邢夫人乃至王夫人紧绷的脸色都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这庞大的数字,似乎给了他们一丝喘息和侥幸的余地。
然而,林之孝接下来的话,却将这丝侥幸彻底击碎:“…然则,若按此等支用规模与进项锐减之势…怕也经不起长久消耗! 尤其年关将近,各处冰敬炭敬、宗族祭祀、府中上下嚼用…皆是刚性支出。若再无开源节流之良策,坐…坐吃山空之危,恐非虚言!” 他终究没敢说出“危在旦夕”,但那“长久消耗”、“坐吃山空”的警告,如同重锤,让刚刚松弛的气氛瞬间再次凝固。
贾政颓然地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一声。数十万两,这数字听起来依旧庞大,足以支撑国公府的体面。但作为当家人,他比谁都清楚,这庞大的基数,在汹涌的支出和枯竭的收入面前,也如同沙堡般脆弱。他挥了挥手,声音疲惫沙哑:“知道了…知道了…祖宗福泽深厚,吾辈更当珍惜。各房…各房用度,务必紧着些。非必要…非必要的开销,一概停了!开源节流…容后再议。” 他无力去追究邢夫人的小算盘,也无心再斥责谁,巨大的经济压力像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只能先下紧缩令。
“是,老爷。” 林之孝躬身应下,退了出去。那“数十万两”带来的短暂安慰,已被“坐吃山空”的阴霾彻底取代。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府中上下。一种无形的恐慌和压抑,如同深秋的浓雾,悄然弥漫开来。仆役们私下议论的焦点,也从“花了多少”变成了“还能撑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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