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别业的庭院里,因着这突如其来的十数口人,瞬间显得拥挤而喧闹,却又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沉甸甸的暖意。卸行李的吆喝声、安置的脚步声、孩童压抑的哭泣、还有王夫人被搀扶进精舍时那断断续续的抽噎,交织在一起,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黛玉站在庭院中央,如同定海神针。她迅速扫视一圈,声音清越而不失温和地再次确认:“袭人、紫鹃,先伺候太太在暖阁软榻上歇下,熬浓浓的姜汤,务必驱驱寒气。晴雯、林大娘,带人将大太太、珠大奶奶、兰哥儿、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的箱笼行李,按先前分派好的,安置到东厢房各屋。茗烟,卸完车后,带人把牲口牵到后山临时搭的棚里喂上草料,车子也寻个避雨处放好。”
“是,姑娘!” 众人齐声应下,各自忙碌起来。混乱的场面在黛玉的指挥下,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梳理过,渐渐有了条理。
精舍正房内,贾政被探春搀扶着坐在一张花梨木圈椅上。他环顾四周:屋子宽敞明亮,墙壁是新粉刷的,糊着坚韧的桑皮纸,窗明几净。一张宽大的罗汉榻铺着厚实的棉褥,几张桌椅虽无雕饰,却也擦拭得光洁。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木头清香和驱寒的艾草味。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朴素的整洁和用心,与他记忆中雕梁画栋、奢华无度的荣禧堂天差地别。他枯坐良久,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泥泞的鞋尖,又缓缓抬起,望向窗外那片被雨洗过、泛着新绿的荒坡梯田,眼神空洞而茫然。巨大的落差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他早已破碎的尊严和认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暖阁里,袭人和紫鹃小心翼翼地服侍着王夫人。热水净面后,王夫人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和污迹被洗去,露出更加憔悴枯槁的面容。她失神地坐在软榻上,任由袭人为她脱下湿冷的外衣,换上干净的粗布中衣。紫鹃端来热腾腾的姜汤,轻声劝道:“太太,趁热喝了吧,驱驱寒。”
王夫人机械地接过碗,滚烫的碗壁似乎才让她有了一丝知觉。她低头看着碗中深褐色的液体,热气氤氲了她的眼睛。她猛地想起什么,下意识地抬手摸向发髻——那里空空如也。她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惊慌,慌忙去摸索衣襟内袋,直到指尖触碰到那支冰凉坚硬的素银簪子,才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紧紧攥住,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这简单的动作,却仿佛耗尽了她的力气,捧着姜汤碗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太太…” 袭人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头一酸,忍不住低声劝慰,“您放宽心,到了这儿,有二爷和姑娘在,往后…往后会好的。”
“好…好…” 王夫人喃喃地重复着,眼神却依旧涣散。她将簪子攥得更紧,仿佛那是她与那个彻底崩塌的过去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联系。她小口啜饮着辛辣的姜汤,滚烫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却怎么也暖不透那颗被悔恨和恐惧冰封的心。
东厢房那边,安置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林之孝家的手脚麻利,指挥着茜雪、柳五儿和几个婆子,将箱笼抬进各自房间。邢夫人被安排在最靠里的一间小屋,她木然地走进去,环顾着简陋却干净的房间,一张板床,一张小桌,一个旧柜子,便再无他物。她默默地走到床边坐下,目光呆滞地望着墙角,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泥塑。
李纨带着贾兰住在隔壁稍大些的屋子。她强忍着心酸,打开箱笼,拿出干净的衣物想给贾兰换上。贾兰看着陌生的环境,又想起方才的混乱和母亲的眼泪,小嘴一瘪,再次“哇”地哭了起来,紧紧抱住李纨的腿:“娘…兰儿怕…兰儿要回家…”
“兰儿乖,不怕,不怕…” 李纨蹲下身,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贾兰细软的头发上,“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以后…以后娘和兰儿就在这里了…” 她的声音温柔而哽咽,带着无尽的酸楚和强自支撑的坚韧。
迎春被安排与惜春同住一室。她怯生生地站在门口,看着惜春已经默默地走到窗边,望着外面云雾缭绕的山峦出神,背影孤寂而疏离。迎春张了张嘴,终究没敢打扰,只默默地走到另一张床边坐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茫然。
探春的房间紧挨着黛玉的书房。她放下自己简单的行李,没有立刻整理,而是走到窗前,推开了木窗。雨后清冽的山风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过庭院里忙碌的身影,扫过后山初具规模的梯田,扫过远处云栖寺沉静的殿角。那双清亮的眼眸中,最初的茫然和无措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锐利的审视和思考。这里虽简陋,却处处透着一种新生的、蓬勃的力量。她挺直了腰背,心中那股不肯屈服的倔强再次升腾——既然命运将她们抛掷于此,那么,她探春,定要在这片新土上,寻到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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